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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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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杰夫辞了工作,他从赌博和短线投资赚了足够的钱,确保琳达在未来三年内衣食无缺。没时间慢慢准备丰厚的遗产给她了,于是他把寿险保额提高十倍。 他搬到上西区的一间小公寓里,每天从早到晚在曼哈顿闲晃,尽情感受属于人类的景象、味道与声音,他长久来将自己隔离在外的东西。其中老人尤其强烈吸引着他,他们的眼中充满遥远的记忆与失落的希望,他们的身体在走向生命终点的预期下垂垂老矣。 尽管帕梅拉已经走了,她表达过的恐惧和遗憾却回过头来深深纠缠他,就像曾经困扰过走向死亡的她一样。他曾尽一切力量要她放心,试着减轻她在最后日子里的悲伤与恐惧,但她是对的,他们曾经奋斗过并达成的一切终归是一场空。就连他们曾一起努力追寻的幸福时光也短暂得沮丧,他们的生命一点一滴地被偷走,寂寞而无谓的分离像片海洋,爱与满足的片刻像浪花般转瞬即逝。 他们曾以为可以天长地久,以为拥有无穷的选择和重新选择的机会。他们过于挥霍被赋予的无价时间,浪费生命在悲苦怨怼与罪恶感上,徒劳地追寻不存在的答案,而忽略了自己、对彼此的爱,就是他们需要的唯一答案。而如今,就连向她倾诉这领悟,就连拥着她在怀中,告诉她他是多崇拜她、珍惜她,这些机会都永远不可能再有了。帕梅拉死了,而三年后,杰夫也将在毫不明白自己活着的意义下死去。 他漫步在城市街道上,看着、听着:庞克族桀惊不驯的眼神对世界怒目而视……穿着上班服装的男男女女匆忙奔赴为自己设定的目标……成群结伙的孩子们咯咯笑着,朝气蓬勃地迎接生命中所有的新奇。杰夫忌妒他们,他们的天真、无知、对生命的期待让他眼红。 他辞掉在WFYI工作几个礼拜后,一位新闻撰稿员打了通电话给他,是个女的──该说是个女孩,名叫莉迪亚·蓝道。她说电台里的人都很关心他,听到他辞职的消息时大家都很震惊,听说他的婚姻破裂时就更担心了。杰夫只跟她重复了他对简恩·柯林斯说过的话,他很好。但她穷追不舍,坚持和他见面喝个东西,面对面聊一聊。 他们相约隔天下午在第三大道第六十五街上的餐馆“和平之鸽”见面,两人选了一张靠窗的桌子,从窗边可以看见纽约初夏的灿烂阳光。莉迪亚穿了件露肩的白色棉质洋装,搭配一顶宽边帽,粉红色缎带从帽缘垂下。她是个相当标致的年轻女人,有着浓密的波浪状金发以及大大、水汪汪的绿色眼睛。 杰夫念了一遍他编来解释自己突然离职的故事,一个患上了职业倦怠记者的标准谎言,揉合了他最近在投资方面“交了好运”的半真半假事实。莉迪亚不时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像是对他捏造的故事信以为真。谈到婚姻时,杰夫告诉她,其实他的婚姻很久之前就玩完了,他和妻子之间没什么好多费唇舌解释的特殊问题,只是渐行渐远而已。 莉迪亚热心地听着,又叫了一杯酒,然后谈起自己的生活。她二十三岁,从伊利诺大学毕业后就来到纽约,现在正跟大学认识交往的男友同居。他的名字叫马修,急着想结婚,但她还不确定。她觉得自己“被困住了”,觉得“需要空间”,她想交新朋友,想过充满冒险的生活,那是在中西部小镇上成长的她从小就错过的。她和马修都变了,不再是以前的他们了,莉迪亚说,她觉得自己已经超越他了。 杰夫让她一吐为快,那些属于年轻人的寻常伤感与渴望,对她来说却是难以招架的头一遭,在她生命中具有前所未有的意义。她还看不出自己的故事是多么平凡无奇,虽然她或许隐约能认知到这点,至少她说,她急着想打破自己生活落入的陈腐模式。 他怀着同情的心情和她聊了一个多小时,关于生活、爱情与独立……他告诉她,她必须自己做决定,必须学会承担风险,他说了一切该说的;当人生命中第一次遇见全人类共通的危机时,人们总会对他说的那些话。 窗外突然吹来一阵风撩起她的发丝,帽子上垂下的粉红缎带被风拂上她的面颊。莉迪亚将缎带拨到一边,她充满女孩子气的手势让杰夫产生说不出原因的悸动。在她生气蓬勃的漂亮脸庞上,他突然看见了茱蒂·高登的影子,还有那天送他雏菊的琳达;从她们脸上,他曾经看见对未来的美好许诺,将诞生而未成形的梦想。 喝完饮料,他看着她上出租车。上车时,她抬头看着他并说道,“我想一切都会没事。我的意思是,我们已经花了很多时间在这上面了,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杰夫明白这个错觉,他知道得太清楚。他敷衍地对她笑了笑,握握手,看着她朝向生命奔去,长长的粉红缎带在空中自由飘扬。 ※※※ 北郊铁路的通勤火车准时到站,杰夫从他所在的有利位置看见一百呎底下的月台。通勤火车在一天这个时候成了错误的称呼,杰夫想;这班十一点进城的火车上根本没几个上班族。 杰夫迅速走向通往终点站的斜坡道,好像他才从别条线下车。经过往纽雪若的火车时他稍微放慢了脚步,他刚才的想法是对的,这群下车的乘客中有许多外出购物打扮的女人、零星的大学生,里面几乎看不到穿西装、打领带、带着公文包的人。 她是最后几个下车的人。他几乎错过她,并且开始担心自己得到讯息不正确。她打扮得很不错,从她身上看不见前往百货公司购物女人对细节的狂热。她穿着为走路而设计的低跟鞋,浅蓝色的亚麻洋装和薄毛衣流露出讲求实用性的魅力。 杰夫在他们相距约二、三十步时开始起步跟上她,她走上斜坡道,然后走进纽约中央车站宽阔的中央大厅。他担心会在人潮中跟丢,但她的身高和醒目的金色直发让他始终能在穿越拥挤人群时一眼望见。她大步横越公园大道,经过罗斯福饭店,穿过麦迪逊花园广场到了第五街,然后转向北。萨克斯百货和卡地亚的橱窗展示没太吸引她的注意,她短暂停留时,杰夫便假装对大韩航空的套装旅游行程或马克·克劳斯的行李箱组合感兴趣而放慢脚步。 她在第五十三街上向西转,进入现代艺术博物馆。杰夫六个礼拜前雇的私家侦探的消息是对的,至少从今天的结果看来。他们跟他说,帕梅拉·菲利普斯·罗比森隔周的礼拜四会搭火车到曼哈顿,花一个下午参观美术馆或博物馆。 他付了入场券的钱,他穿过十字转门时,发现自己的手心都被汗浸湿了。他暂时跟丢了她。杰夫还是搞不清楚自己花这么大的工夫见她的心态,如果只为了远远看着她;他完全明白这女人不是他认识且深爱着的帕梅拉,而且她永远不会是。她的重生已经结束了。他不可能期待她突然清醒,脸上流露出和他相识的亲密表情,就像他在大学酒吧的夜晚,当她忽然知道自己是谁、他是谁,以及他们在数十年岁月中一起经历过的一切时,他从她脸上看见的表情。 不,这个帕梅拉永远不可能知道一切,他却仍渴望再次看着她的眼睛,甚至听听她的声音。事实证明,这个诱惑无法抵挡,杰夫一点也不觉得怀抱这样的欲望有何羞耻,对跟踪她也不感到罪恶。 杰夫先在大厅另一侧的纪念品展售中心搜寻她的身影,怀抱着一丝希望她可能会在那里买本书或买张明信片,但帕梅拉不在那里。他又回到大厅,走进玻璃墙的庭园大厅,在回头搭电梯到更高楼层前先在一楼的艺廊转一圈。除了常设展示区的常态展示之外,那里正有两场主要展览,一个是密斯·凡·德罗百年冥诞的纪念展,另一个是雕塑家理查德·萨拉的回顾展。杰夫对展览只匆匆瞥了一眼,他还是没看到帕梅拉的踪影。 他在四楼看到令他会心一笑的东西,尽管他已经开始不耐烦了;那是密斯·凡·德罗展的一部分,为了这个展览,博物馆特别在馆中设置了建筑师设计的各式家具,其中包括法兰克·梅道克帮杰夫在未来企业办公室选的那张巴塞隆纳椅,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帕梅拉还是不见人影。他可能得再等两个礼拜她才会再来纽约了,然后他得跟踪她到另一间博物馆,或设计一桩看似随时可能发生在火车站的邂逅……一切就只为了好好看看她的脸,听她说声“抱歉”或“还差二十分就十二点了”。 回到庭园大厅的三楼,杰夫停下来休息。他靠在一根栏杆上,看着巨大的玻璃墙面。然后,就在下方的雕塑花园里,他看到了一头柔软金发以及天空蓝亚麻洋装的她。 他下来到花园时她还在外面。她正双臂交叉,站着凝视一尊萨拉的雕塑作品。杰夫停留在她十呎远的地方,脑海中一时百感交集。接着帕梅拉不预期地转身向着他,开口说道,“你觉得这个作品怎么样?” 对于她主动攀谈,他毫无心理准备,甚至没想过哪怕是多短暂的瞬间,当他的眼神再次和他熟悉的锐利绿色眼眸相遇后,他到底该怎么办。不,他得强迫自己记住,他已不再认识那对眼睛,它们隐藏着一个过去或未来都将他永远拒绝在外的灵魂。他在花园中这女人仅知的一生中并不扮演任何角色,而这一生也将很快到达终点,不会再有重复的机会。 “我刚才说,你觉得萨拉这个作品如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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