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幻想小说 > 被掩埋的巨人 | 上页 下页


  “别担心,公主,我听得很明白。”

  “还有,不用我提醒你了吧:路上要是看到陌生人,或者旁边有人喊我们,或者某个可怜的动物掉进了陷阱,或者在沟里受了伤,任何吸引你注意力的类似事情,你一句话都不要说,也不要停下脚步。”

  “我可不是傻瓜,公主。”

  “那好吧,埃克索,我们该走了。”

  正如比特丽丝所说,他们在大平原上只要走一小段路。他们走的那条路有时有些泥泞,但路一直看得到,而且总有阳光。一开始是下坡,随后慢慢攀升,最后来到一条高高的山梁上,两边都是沼地。正午烈日当头,所以风虽然猛烈,倒也能消解酷热。地上到处长满了石楠和荆豆,都高不过膝盖,偶尔会看到一棵树——孤零零、干巴巴的样子,被无尽的大风压弯了身体。然后他们右边出现了一道山谷,让他们想起大平原的力量和神秘,提醒他们现在走的只是其中一个小小的角落。

  两人走路时相距很近,埃克索几乎紧贴着妻子的脚后跟。尽管如此,穿越大平原的过程中,比特丽丝每走五六步就要问一遍,就像连续祷告一样:“你还在吗,埃克索?”他就回答:“还在呢,公主。”除了这种仪式性的问答之外,两人都不说话。到达埋葬巨人的山丘时,比特丽丝打了个紧急的手势,两人离开道路,走进石楠地里,仍旧语调平稳地一问一答,好像是要骗过偷听的魔鬼似的。埃克索一直留意着,看看有没有快速飘过的迷雾,或者天上会不会突然暗下来,但都没有,于是两人经过了大平原。上坡时,两人经过一片鸟儿欢唱的小树林,比特丽丝没说话,但他能看出来,她的体态放松了,两人的一问一答也结束了。

  他们在一条小溪边休息,在溪里洗了脚,吃了面包,拿水壶装满水。从这儿开始,他们要走一条长长的、沉陷下去的大道,是罗马时代留下来的,两边有榆树和橡树,走起来容易得多,但要保持警觉,因为他们肯定会遇到其他的行路人。果然,头一个小时里,他们就遇到了对面走来的路人——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一个赶驴的男孩;两名演戏的,急匆匆要赶上自己的戏班。每次他们都停下脚步,互相问好,不过有一次,他们听到车轮和马蹄的声音,跑到路旁的沟里躲了起来,后来发现其实也没有危险——赶马车的是个撒克逊农夫,车上堆了高高的柴火。

  半下午的时候,天上开始积起云来,好像风暴即将来临。他们在一棵大橡树下休息,背对着路,来往的人看不见他们。他们面前是一片开阔地,一览无余,所以天气一变,他们立即注意到了。

  “别担心,公主,”埃克索说。“我们在这棵树下待着,不会淋到雨,等雨停出太阳了再走。”

  可比特丽丝站起身来,身体向前倾着,抬起一只手遮挡眼睛。“埃克索,我能看到路前面就拐了弯。离那个老宅子不远了。和其他女人来的时候,我去过一次。宅子都废了,不过那时候屋顶还是好的。”

  “风暴开始之前,能赶到那儿吗,公主?”

  “现在走的话,就能赶到。”

  “那就快点吧。没必要浑身淋湿,搭上性命。现在看来,这棵树遮不了雨,全是洞,我都能看到头顶的天空啦。”

  ***

  比特丽丝记错了,废弃的宅子实际上没有那么近。当第一阵雨滴落下,头顶的天空暗下来时,两人还在一条又窄又长的小路上艰难地走,路上长满了齐腰的荨麻,要用手杖拨开才能通过。虽然大路上能清楚地看到废弃的宅子,在小路上却看不见,被杂树灌木挡住了,所以两人看到宅子突然出现在眼前,倒吃了一惊,也松了口气。

  在罗马人统治的时代,这也许是幢辉煌的宅子,但现在只剩下一小部分,其余的都坍塌了。一度气派非凡的地板暴露在风吹日晒之下,到处都是水坑,地砖破损,缝隙里长满了杂草。残垣断壁,有的地方只有膝盖那么高,依稀能看出以前的房间布局。一道石头拱门通向尚未坍塌的建筑内部,埃克索和比特丽丝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在门槛前停下脚步,倾听了一会儿。最后埃克索喊道:“里面有人吗?”没人回答,他又说:“两个上了年纪的不列颠人,找个地方避避风暴。我们没有恶意。”

  仍然没人回答,于是他们穿过拱门,走过一段阴暗的过道,以前这儿应该是个走廊。两人步入一片灰色的亮光中,来到一个宽敞的房间,有一堵墙全塌了。隔壁的房间整个儿消失了,杂树乱草密密匝匝,径直漫到了房间地板的边缘。但是,三堵矗立的墙围起了一块遮风挡雨的地方,屋顶没有破损。曾经雪白的墙壁,如今肮脏不堪。靠墙有两个暗黑的人影,一坐一站,相距较远。

  一块跌落下来的砖头上,坐着一个身形瘦小的女人,像只鸟一样,显然上了年纪——比埃克索和比特丽丝还老——披着黑色斗篷,兜帽推到脑后,现出一张苍老的面孔。她双目深陷,几乎看不到;背部并没有完全靠在身后的墙上。她怀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埃克索看到那是只兔子,被一双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抓着。

  同一堵墙的墙根下,有一个瘦削的男人,身材异常高大,站得远远的,好像是要在能够避雨的前提下,尽可能离老妇人远一些。他穿着一件厚厚的长外套——牧羊人在寒冷的冬天守夜时穿的那种,外套下面露出小腿来,却是光着的。脚上穿着的,是渔夫们穿的那种鞋子,埃克索经常看到。这人看来年纪不大,但头顶已经秃了,光亮亮的,只有脑袋两侧有两丛黑色的头发。他僵硬地站着,背对着房间,一只手扶着面前的墙,好像在认真倾听墙那边的声音一样。埃克索与比特丽丝走进来的时候,他回头望了一眼,但没说话。老妇人也在默默地盯着他们。埃克索说了句“愿你们平安”,那两人才动起来。高个子男人说,“再进来一点儿吧,朋友们,要不就淋湿啦。”

  果然,这时候云破天开,大雨顺着屋顶破损的地方流下来,溅落在两位来访者的脚边。埃克索谢过他,领着妻子走到墙边,在那两人中间选了块地方。他帮比特丽丝取下行囊,然后又把自己的行囊放到地上。

  四个人就这样待着,风暴更加猛烈,一道闪电照亮了屋内。高个子男人和老妇人奇怪的僵硬姿势似乎给埃克索和比特丽丝上了魔咒,他们两人也一动不动,一句话都没说,好像他们看到了一幅画,迈步走进画里,于是只好变成了画中人。

  风暴的势头过去,大雨连绵而下,那个鸟一般的老妇人终于开了口。她一只手紧紧抓着兔子,另一只手抚摸着,说道:

  “兄弟姊妹,愿上帝与你们同在。请你们原谅我没有早点打招呼,刚才看到你们来,我非常惊讶。不过还是欢迎你们。风暴没来之前,可是出门的好天气。但这种天气来得快,也去得快。你们的行程不会耽搁太久的,休息一会儿反而更好。两位这是要上哪儿去呢?”

  “我们要上儿子的村里去,”埃克索说,“他等着迎接我们呢。不过,我们希望天黑之前能到一个撒克逊村庄,晚上要在那儿过夜。”

  “撒克逊人做事有点儿野,”那老妇人说道。“不过,看到行路的,他们比我们自己人还要热情。两位,坐下来吧。后面那段木头是干的,我经常坐那上面,很舒服。”

  埃克索和比特丽丝听从她的建议,坐了下来,雨仍旧在哗哗地下,大家又沉默了一会儿。这时老妇人那边似乎有动静,埃克索转脸去看。她在用力拽兔子的耳朵,兔子拼命挣扎,她那只手却像鹰爪一样死死抓住。就在埃克索看着的时候,老妇人一只手突然拿出一把生了锈的大刀子来,放到兔子的咽喉上。比特丽丝吓了一跳,埃克索这才意识到,他们脚下,乃至整个破损的地板上,到处都有一块块的黑色,原来竟是血迹,在常春藤的气味和潮湿石块的霉味中,还夹杂着杀戮留下的气息,微弱却依稀可辨。

  把刀放到兔子咽喉上之后,老妇人又不动了。埃克索发现,她深陷的眼睛正盯着另一头的那个高个子男人,好像在等他发出信号一样。但那个男人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僵硬姿势,额头几乎都快碰到墙了。他要么没注意到老妇人,要么就是一心不予理睬。

  “好心的太太啊,”埃克索说,“要是必须杀,您就杀了这兔子吧。干干净净拧断脖子。或者找块石头,一下子砸死。”

  “要是我有这个力气就好啦,阁下,可我没力气啊。我只有把刀,刃口还算锋利,没别的。”

  “那我很乐意帮助您。不必用您的刀子。”埃克索站起身来,伸出一只手,但老妇人没有任何放开兔子的动作。她一动不动,刀子仍旧放在兔子的咽喉上,目光凝视着房间对面的那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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