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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冏·六代论


  ※曹元首

  昔夏殷周之历世数十,而秦二世而亡。
  何则?三代之君,与天下共其民,故天下同其忧;秦王独制其民,故倾危而莫救。夫与人共其乐者,人必忧其忧,与人同其安者,人必拯其危。先王知独治之不能久也,故与人共治之。
  知独守之不能固也,故与人共守之。
  兼亲疏而两用,参同异而并进。是以轻重足以相镇,亲疏足以相卫,并兼路塞,逆节不生。
  及其襄也,桓文帅礼;苞茅不贡,齐师伐楚;宋不城周,晋戮其宰。
  王纲弛而复张,诸侯傲而复肃。二霸之后,浸以陵迟。
  吴楚凭江,负固方城。虽心希九鼎,而畏迫宗姬。
  奸情散於胸怀,逆谋消於唇吻。斯岂非信重亲戚,任用贤能,枝叶硕茂,本根赖之与?
  自此之后,转相攻伐,吴并於越,晋分为三,鲁灭於楚,郑兼於韩。
  暨乎战国,诸姬微矣。唯燕卫独存,然皆弱小,西迫强秦,南畏齐楚,救於灭亡,匪遑相。至於王赧,降为庶人,犹枝幹相持,得居虚位。海内无主,四十馀年。
  秦据势胜之地,骋谲诈之术,征伐关东,蚕食九国。
  至於始皇,乃定天位。
  旷日若彼,用力若此。
  岂非深根固蒂不拔之道乎?
  《易》曰:其亡其亡,系于苞桑。周德其可谓当之矣。
  秦观周之弊,将以为以弱见夺,於是废五等之爵,立郡县之官,弃礼乐之教,任苛刻之政。子弟无尺寸之封,功臣无立锥之土,内无宗子以自毗辅,外无诸侯以为蕃卫。
  仁心不加於亲戚,惠泽不流於枝叶,譬犹芟刈股肱,独任胸腹,浮舟江海,捐弃楫擢。
  观者为之寒心,而始皇晏然,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岂不悖哉!
  是时,淳于越谏曰:臣闻殷周之王,封子弟功臣,千有馀岁。今陛下君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而无辅弼,何以相救?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
  始皇听李斯偏说,而绌其义。至身死之日,无所寄付,委天下之重於凡夫之手,讬废立之命於奸臣之口,至令赵高之徒,诛锄宗室。
  胡亥少习剋薄之教,长遵凶父之业。
  不能改制易法,宠任兄弟,而乃师谟申商,谘谋赵高,自幽深宫,委政谗贼,身残望夷,求为黔首,岂可得哉?
  遂乃郡国离心,众庶溃叛。
  胜、广唱之於前,刘、项毙之於后。
  向使始皇纳淳于之策,抑李斯之论,割裂州国,分王子弟,封三代之后,报功臣之劳,土有常君,民有定主,枝叶相扶,首尾为用,虽使子孙有失道之行,时人无汤、武之贤,奸谋未发,而身已屠戮,何区区之陈项,而复得措其手足哉?故汉祖奋三尺之剑,驱乌集之众?
  五年之中,而成帝业。
  自开辟以来,其兴功立勋,未有若汉祖之易者也。夫伐深根者难为功 摧枯朽者易为力,理势然也。
  汉鉴秦之失,封植子弟。及诸吕擅权,图危刘氏,而天下所以不能倾动,百姓所以不易心者,徒以诸侯强大,盘石胶固。
  东牟朱虚,授命於内;齐代吴楚,作卫於外,故也。
  向使高祖踵亡秦之法,忽先王之制,则天下已传,非刘氏有也。然高祖封建,地过古制,大者跨州兼域,小者连城数十,上下无别,权侔京室,故有吴楚七国之患。
  贾谊曰:诸侯强盛,长乱起奸,夫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令海内之势,若身之使臂,臂之使指,则下无背叛之心,上无诛伐之事。文帝不从。
  至於孝景,猥用朝错之计,削黜诸侯。亲者怨恨,疏者震恐,吴楚唱谋,五国从风,兆发高祖,衅成文景,由宽之过制,急之不渐故也。
  所谓末大必折,尾大难掉。
  尾同於体,犹或不从,况乎非体之尾,其可掉哉?
  武帝从主父之策,下推恩之命。自是之后,齐分为七,赵分为六,淮南三割,梁代五分,遂以陵迟,子孙微弱,衣食租税,不豫政事,或以酎金免削,或以无后国除。
  至於成帝,王氏擅朝,刘向谏曰:"臣闻公族者,国之枝叶,枝叶落,则本根无所庇荫,方今同姓疏远,母党专政,排摈宗室,孤弱公族,非所以保守社稷,安固国嗣也。
  其言深切,多所称引。成帝虽悲伤叹息,而不能用。
  至乎哀平,异姓秉权,假周公之事,而为田常之乱。高拱而窃天位,一朝而臣四海,汉宗室王侯,解印释绶,贡奉社稷,犹惧不得为臣妾,或乃为之符命,颂莽恩德,岂不哀哉!
  由斯言之,非宗子独忠孝於惠文之间,而叛逆於哀平之际也,徒以权轻势弱,不能有定耳。
  赖光武皇帝挺不世之姿,禽王莽於已成,绍汉祀於既绝,斯岂非宗子之力耶?而曾不鉴秦之失策,袭周之旧制,踵亡国之法,而侥幸无疆之期。至於桓灵,奄竖执衡,朝无死难之臣,外无同忧之国,君孤立於上,臣弄权於下,本末不能相御,身手不能相使。由是天下鼎沸,奸凶并争,宗庙焚为灰烬,宫室变为蓁薮。
  魏太祖武皇帝躬圣明之资,兼神武之略,耻王纲之废绝,愍汉室之倾覆,龙飞谯沛,凤翔衮豫,扫除凶逆,剪灭鲸鲵。
  迎帝西京,定都颖邑。
  德动天地,义感人神。汉氏奉天,禅位大魏。大魏之兴,于今二十有四年矣。观五代之存亡,而不用其长策;睹前车之倾覆,而不改其辙迹。
  子弟王空虚之地,君有不使之民;宗室窜於闾阎,不闻邦国之政。权均匹夫,势齐凡庶,内无深根不拔之固,外无盘石宗盟之助,非所以安社稷,为万代之业也。
  且今之州牧郡守,古之方伯诸侯,皆跨有千里之土,兼军武之任,或比国数人,或兄弟并据。而宗室子弟,曾无一人间厕其间,与相维持,非所以强干弱枝,备万一之虑也。
  今之用贤,或超为名都之主,或为偏师之帅。而宗室有文者,必限以小县之宰,有武者,必置於百人之上,使夫廉高之士,毕志於衡轭之内,才能之人,耻与非类为伍,非所以劝进贤能,襃异宗族之礼也。
  夫泉竭则流涸,根朽则叶枯,枝繁者荫根,条落者本孤。故语曰:百足之虫,至死不僵,扶之者众也。
  此言虽小,可以譬大。
  且墉基不可仓卒而成,威名不可一朝而立。
  皆为之有渐,建之有素,譬之种树,久则深固其根本,茂盛其枝叶。若造次徙於山林之中,植於宫阙之下,虽壅之以黑坟,暖之以春日,犹不救於枯槁,何暇繁育哉?夫树犹亲戚,土犹士民,建置不久,则轻下慢上,平居犹惧其离叛,危急将如之何?是圣王安而不逸,以虑危也;存而设备,以惧亡也。故疾风卒至,而无摧拔之忧,天下有变,而无倾危之患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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