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总集 > 全唐文 | 上页 下页
五五二


  § 答侯繼書

  裴子自城來,得足下一書,明日,又於崔大處,得足下陝州所留書。玩而復之,不能自休。尋知足下不得留,仆又為考官所辱,欲致一書開足下,並自舒其所懷,含意連辭,將發復已,卒不能成就其說。及得足下二書,凡仆之所欲進於左右者,足下皆以自得之,仆雖欲重累其辭,諒無居足下之意外者,故絕意不為。行自念方當遠去,潛深伏隩,與時世不相聞,雖足下之思我,無所窺尋其聲光。故不得不有書為別,非復有所感發也。仆少好學問,自五經之外,百氏之書,未有聞而不求、得而不觀者,然其所誌,惟在其意義所歸。至於禮樂之名數,陰陽土地星辰方藥之書,未嚐一得其門戶。雖今之仕進者不要此道,然古之人未有不通此而能為大賢君子者。仆雖庸愚,每讀書,輒用自愧。今幸不為時所用,無朝夕役役之勞,將試學焉。力不足而後止,猶將愈於汲汲於時俗之所爭,既不得而怨天尤人者,此吾今之誌也。懼足下以我退歸,因謂我不復能自強不息,故因書奉曉。冀足下知吾之退,未始不為進,而眾人之進,未始不為退也。既貨馬,即求船東下,二事皆不過後月十日。有相問者,為我謝焉。

  § 答崔立之書

  斯立足下:僕見險不能止,動不得時,顛頓狼狽,失其所操持,困不知變,以至辱於再三,君子小人之所憫笑,天下之所背而馳者也。足下猶復以為可教,貶損道德,乃至手筆以問之,扳援古昔,辭義高遠,且進且勸,足下之於故舊之道得矣。雖僕亦固望於吾子,不敢望於他人者耳。然尚有似不相曉者,非故欲發乎?不然,何子之不以丈夫期我也?不能默默,聊復自明。

  僕始年十六七時,未知人事,讀聖人之書,以為人之仕者,皆為人耳,非有利乎己也。及年二十時,苦家貧,衣食不足,謀於所親,然後知仕之不唯為人耳。及來京師,見有舉進士者,人多貴之,僕誠樂之,就求其術,或出禮部所試賦詩策等以相示,僕以為可無學而能,因詣州縣求舉。有司者好惡出於其心,四舉而後有成,亦未即得仕。聞吏部有以博學宏詞選者,人尤謂之才,且得美仕,就求其術,或出所試文章,亦禮部之類,私怪其故,然猶樂其名,因又詣州府求舉,凡二試於吏部,一既得之,而又黜於中書,雖不得仕,人或謂之能焉。退因自取所試讀之,乃類於俳優者之辭,顏忸怩而心不寧者數月。既已為之,則欲有所成就,《書》所謂恥過作非者也。因復求舉,亦無幸焉,乃復自疑,以為所試與得之者,不同其程度,及得觀之,亦無甚愧焉。夫所謂博學者,豈今之所謂者乎?夫所謂宏詞者,豈今之所謂者乎?誠使古之豪傑之士,若屈原、孟軻、司馬遷、相如、揚雄之徒,進於是選,必知其懷慚?乃不自進而已耳。設使與夫今之善進取者,競於蒙昧之中,僕必知其辱焉。然彼五子者,且使生於今之世,其道雖不顯於天下,其自負何如哉!肯與夫斗筲者決得失於一夫之目,而為之憂樂哉!故凡僕之汲汲於進者,其小得蓋欲以具裘葛、養窮孤,其大得蓋欲以同吾之所樂於人耳,其他可否,自計已熟,誠不待人而後知。今足下乃復比之獻玉者,以為必俟工人之剖,然後見知於天下,雖兩刖足不為病,且無使者再克。誠足下相勉之意厚也,然仕進者,豈捨此而無門哉?足下謂我必待是而後進者,尤非相悉之辭也。僕之玉固未嘗獻,而足固未嘗刖,足下無為為我戚戚也。

  方今天下風俗尚有未及於古者,邊境尚有被甲執兵者,主上不得怡,而宰相以為憂。僕雖不賢,亦且潛究其得失,致之乎吾相,薦之乎吾君,上希卿大夫之位,下猶取一障而乘之。若都不可得,猶將耕於寬閒之野,釣於寂寞之濱,求國家之遺事,考賢人哲士之終始,作唐之一經,垂之於無窮,誅奸諛於既死,發潛德之幽光。二者將必有一可。足下以為僕之玉凡幾獻,而足凡幾刖也,又所謂者果誰哉?再克之刑信如何也?士固信於知己,微足下無以發吾之狂言。愈再拜。

  § 答李翊書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李生足下:生之書辭甚高,而其問何下而恭也!能如是,誰不欲告生以其道?道德之歸也有日矣,況其外之文乎!抑愈所謂望孔子之門牆而不入於其宮者,焉足以知是且非耶?雖然,不可不為生言之。

  生所謂立言者是也,生所為者與所期者,甚似而幾矣。抑不知生之志,蘄勝於人而取於人耶?將蘄至於古之立言者耶?蘄勝於人而取於人,則固勝於人而可取於人矣;將蘄至於古之立言者,則無望其速成,無誘於勢利,養其根竢其實,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實遂,膏之沃者其光曄,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

  抑又有難者,愈之所為,不自知其至猶未也。雖然,學之二十餘年矣,始者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聖人之志不敢存,處若忘、行若遺,儼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當其取於心而注於手也,惟陳言之務去,戛戛乎其難哉!其觀於人,不知其非笑之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猶不改,然後識古書之正偽,與雖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務去之,乃徐有得也,當其取於心而注於手也,汨汨然來矣。其觀於人也,笑之則以為喜,譽之則以為憂,以其猶有人之說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後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懼其雜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後肆焉。雖然,不可以不養也,行之乎仁義之途,遊之乎《詩》《書》之源,無迷其途,無絕其源,終吾身而已矣。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畢浮。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皆宜。

  雖如是,其敢自謂幾於成乎?雖幾於成,其用於人也奚取焉?雖然,待用於人者,其肖於器耶:用與舍屬諸人。君子則不然,處心有道,行己有方,用則施諸人,舍則傳諸其徒,垂諸文而為後世法。如是者,其亦足樂乎?其無足樂也。有志乎古者希矣,志乎古,必遺乎今,吾誠樂而悲之,亟稱其人,所以勸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貶其可貶也。問於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為言之。愈白。

  § 重答翊書

  愈白:李生:生之自道其誌可也,其所疑於我者非也。人之來者,雖其心異於生,其於我也,皆有意焉。君子之於人,無不欲其入於善。寧有不可告而告之,孰有可進而不進也?言辭之不酬,禮貌之不答,雖孔子不得行於互鄉,宜乎餘之不為也。苟來者,吾斯進之而已矣,烏待其禮逾而情過乎?雖然,生之誌求知於我耶,求益於我耶?其思廣聖人之道耶,其欲善其身而使人不可及耶?其何汲汲於知,而求待之殊也!賢不肖固有分矣,生其急乎其所自立,而無患乎人不已知。未嚐聞有響大而聲微者也,況愈之於生懇懇耶?屬有腹疾。無聊,不果自書。愈白。

  § 代張籍與李浙東書

  月日,前某官某謹東向再拜寓書浙東觀察使中丞李公閣下:籍聞議論者皆云:方今居古方伯連帥之職,坐一方得專制於其境內者,惟閣下心事犖犖,與俗輩不同。籍固以藏之胸中矣。

  近者閣下從事李協律翱到京師,籍與李君友也,不見六七年,聞其至,馳往省之,問無恙外,不暇出一言,且先賀其得賢主人。李君曰:「子豈盡知之乎?吾將盡言之。」數日,籍益聞所不聞。籍私獨喜,常以為自今以後,不復有如古人者,於今忽有之。退而自悲,不幸兩目不見物,無用於天下,胸中雖有知識,家無錢財,寸步不能自致。今去李中丞五千里,何由致其身於其人之側,開口一吐出胸中之奇乎?因飲泣不能語。既數日,復自奮曰:無所能人乃宜以盲廢,有所能人雖盲,當廢於俗輩,不當廢於行古人之道者。浙水東七州,戶不下數十萬,不盲者何限。李中丞取人,固當問其賢不賢,不當計盲與不盲也。當今盲於心者皆是,若籍自謂獨盲於目爾,其心則能別是非。若賜之坐而問之,其口固能言也。幸未死,實欲一吐出心中平生所知見,閣下能信而致之於門耶?籍又善於古詩,使其心不以憂衣食亂,閣下無事時,一致之座側,使跪進其所有,閣下憑几而聽之,未必不如聽吹竹彈絲敲金擊石也。夫盲者業專,於藝必精,故樂工皆盲,籍儻可與此輩比並乎。

  使籍誠不以畜妻子憂饑寒亂心,有錢財以濟醫藥,其盲未甚,庶幾其復見天地日月,目得不廢,則自今至死之年,皆閣下之賜也。閣下濟之以已絕之年,賜之以既盲之視,其恩輕重大小,籍宜如何報也!閣下裁之度之。籍慚再拜。

  § 答李秀才書

  愈白:故友李觀元賓十年之前示愈別吳中故人詩六章,其首章則吾子也,盛有所稱引。元賓行峻潔清,其中狹隘不能包容,於尋常人不肯苟有論說。因究其所以,於是知吾子非庸眾人。時吾子在吳中,其後愈出在外,無因緣相見。元賓既沒,其文益可貴重。思元賓而不見,見元賓之所與者,則如元賓焉。今者辱惠書及文章,觀其姓名,元賓之聲容怳若相接。讀其文辭,見元賓之知人,交道之不汙。甚矣,子之心有似於吾元賓也;子之言,以愈所為不違孔子,不以雕琢為工,將相從於此,愈敢自愛其道而以辭讓為事乎?然愈之所志於古者,不惟其辭之好,好其道焉爾。讀吾子之辭而得其所用心,將復有深於是者與吾子樂之,況其外之文乎?愈頓首。

  § 答陳生書

  愈白陳生足下:今之負名譽享顯榮者,在上位幾人。足下求速化之術,不於其人,乃以訪愈,是所謂借聽於聾,求道於盲,雖其請之勤勤,教之云云,未有見其得者也。愈之志在古道,又甚好其言辭,觀足下之書及十四篇之詩,亦云有志於是矣,而其所問則名,所慕則科,故愈疑於其對焉。雖然,厚意不可虛辱,聊為足下誦其所聞。蓋君子病乎在己而順乎在天,待己以信而事親以誠。所謂病乎在己者,仁義存乎內,彼聖賢者能推而廣之,而我蠢焉為眾人。所謂順乎在天者,貴賤窮通之來,平吾心而隨順之,不以累於其初。所謂待己以信者,己果能之,人曰不能,勿信也;己果不能,人曰能之,勿信也,孰信哉?信乎己而已矣。所謂事親以誠者,盡其心,不誇於外,先乎其質,後乎其文者也。盡其心不誇於外者,不以己之得於外者為父母榮也,名與位之謂也。先乎其質者,行也;後乎其文者,飲食甘旨,以其外物供養之道也。誠者,不欺之名也。待於外而後為養,薄於質而厚於文,斯其不類於欺與?果若是,子之汲汲於科名,以不得進為親之羞者,惑也。速化之術,如是而已。古之學者惟義之問,誠將學於太學,愈猶守是說而俟見焉。愈白。

  § 與李翱書

  使至,辱足下書,歡愧來並,不容於心。嗟乎!子之言意皆是也。僕雖巧説,何能逃其責耶?然皆子之愛我多,重我厚,不酌時人待我之情,而以子之待我之意,使我望於時入也。

  僕之家本窮空,重遇攻劫,衣服無所得,養生之具無所有,家累僅三十口,攜此將安所歸托乎?舍之入京,不可也,挈之而行,不可也,足下將安以爲我謀哉?此一事耳,足下謂我入京城,有所益乎?僕之有子,猶有不知者,時人能知我哉?持僕所守,驅而使奔走伺候公卿間,開口論議,其安能有以合乎?僕在京城八九年,無所取資,日求於人以度時月,當時行之不覺也,今而思之,如痛定之人思當痛之時,不知何能自處也。今年加長矣,復驅之使就其故地,是亦難矣。所貴乎京師者,不以明天子在上,賢公卿在下,布衣韋帶之士談道義者多乎?以僕遑遑於其中,能上聞而下達乎?其知我者固少,知而相愛不相忌者又加少。內無所資,外無所從,終安所爲乎?嗟乎!子之責我誠是也,愛我誠多也,今天下之人,有如子者乎?自堯舜以來,士有不遇者乎?無也?子獨安能使我潔清不汙,而處其所可樂哉?非不願爲子之所雲者,力不足,勢不便故也。僕於此豈以爲大相知乎?累累隨行,役役逐隊,饑而食,飽而嬉者也。其所以止而不去者,以其心誠有愛於僕也。然所愛於我者少,不知我者猶多,吾豈樂於此乎哉?將亦有所病而求息於此也。

  嗟乎!子誠愛我矣,子之所責於我者誠是矣,然恐子有時不暇責我而悲我,不暇悲我而自責且自悲也。及之而後知,履之而後難耳。孔子稱顏回:「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彼人者,有聖者爲之依歸,而又有簞食瓢飲足以不死,其不憂而樂也,豈不易哉!若僕無所依歸,無簞食,無瓢飲,無所取資,則餓而死,其不亦難乎?子之聞我言亦悲矣。嗟乎,子亦慎其所之哉!離違久,乍還侍左右,當日歡喜,故專使馳此,候足下意,並以自解。愈再拜。

  § 上張僕射書

  九月一日,愈再拜:受牒之明日,在使院中,有小吏持院中故事節目十餘事來示愈。其中不可者,有自九月至明年二月之終,皆晨入夜歸,非有疾病事故,輒不許出。當時以初受命,不敢言,古人有言曰:人各有能有不能。若此者,非愈之所能也。抑而行之,必發狂疾,上無以承事於公,忘其將所以報德者;下無以自立,喪失其所以爲心。夫如是,則安得而不言?

  凡執事之擇於愈者,非爲其能晨入夜歸也,必將有以取之。苟有以取之,雖不晨入而夜歸,其所取者猶在也。下之事上,不一其事;上之使下,不一其事。量力而仕之,度而處之,其所不能,不強使爲,是故爲下者不獲罪於上,爲上者不得怨於下矣。孟子有:今之諸侯無大相過者,以其皆「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今之時,與孟子之時又加遠矣,皆好其聞命而奔走者,不好其直己而行道者。聞命而奔走者,好利者也;直己而行道者,好義者也。未有好利而愛其君者,未有好義而忘其君者。今之王公大人,惟執事可以聞此言,惟愈於執事也可以此言進。愈蒙幸於執事,其所從舊矣。若寬假之,使不失其性,加待之,使足以爲名,寅而入,盡辰而退;申而入,終酉而退,率以爲常,亦不廢事。天下之人聞執事之於愈如是也,必皆曰:執事之好士也如此,執事之待士以禮如此,執事之使人不枉其性而能有容如此,執事之欲成人之名如此,執事之厚於故舊如此。又將曰:韓愈之識其所依歸也如此,韓愈之不諂屈於富貴之人如此,韓愈之賢能使其主待之以禮如此,則死於執事之門無悔也。若使隨行而入,逐隊而趨,言不敢盡其誠,道有所屈於己;天下之人聞執事之於愈如此,皆曰:執事之用韓愈,哀其窮,收之而已耳;韓愈之事執事,不以道,利之而已耳。苟如是,雖日受千金之賜,一歳九遷其官,感恩則有之矣,將以稱於天下曰知己知己則未也。

  伏惟哀其所不足,矜其愚,不録其罪,察其辭而垂仁采納焉。愈恐懼再拜。

  § 答胡生書

  愈頓首胡生秀才足下:雨不止,薪芻價益高,生遠客,懷道守義,非其人不交,得無病乎?斯須不展,思想無已。愈不善自謀,口多而食寡,然猶月有所入,以愈之不足,知生之窮也。至於是而不悔,非信道篤者,其誰能之?所示千百言,略不及此,而以不屢相見為憂,謝相知為急,謀道不謀食,樂以忘憂者,生之謂矣。顧無以當之,如何?夫別是非,分賢與不肖,公卿貴位者之任也,愈不敢有意於是。如生之徒於我厚者,知其賢,時或道之,於生未有益也,不知者乃用是為謗。不敢自愛,懼生之無益而有傷也,如之何?若曰彼有所合,吾不利其求,則庶可矣。生又離鄉邑,去親愛,甘辛苦而不厭者,本非為是也,如之何?愈之於生既不變矣,戒生無以示愈者語於人,用息不知者之謗,生慎從之。《講禮》《釋友》二篇,比舊尤佳,誌深而喻切,因事以陳辭,古之作者正如是爾。愈頓首。

  § 與于襄陽書

  七月三日,將仕郎守國子四門博士韓愈,謹奉書尚書閣下:士之能享大名顯當世者,莫不有先達之士負天下之望者為之前焉;士之能垂休光照後世者,亦莫不有後進之士負天下之望者為之後焉。莫為之前,雖美而不彰;莫為之後,雖盛而不傳。是二人者,未始不相須也,然而千百載乃一相遇焉;豈上之人無可援,下之人無可推歟?何其相須之殷,而相遇之疏也?其故在下之人負其能,不肯諂其上,上之人負其位,不肯顧其下,故高材多戚戚之窮,盛位無赫赫之光,是二人者之所為皆過也。未嘗之,不可謂上無其人;未嘗求之,不可謂下無其人。愈之誦此言久矣,未嘗敢以聞於人。側聞閣下抱不世之才,特立而獨行,道方而事實,卷舒不隨乎時,文武唯其所用,豈愈所謂其人哉?抑未聞後進之士,有遇知於左右,獲禮於門下者,豈求之而未得耶?將志存乎立功,而事專乎報主,雖遇其人,未暇禮耶?何其宜聞而久不聞也!愈雖不才,其自處不敢後於恒人,閣下將求之而未得歟?古人有言:「請自隗始。」愈今者惟朝夕芻米僕賃之資是急,不過費閣下一朝之享而足也。如曰吾志存乎立功,而事專乎報主,雖遇其人,未暇禮焉,則非愈之所敢知也。世之齪齪者,既不足以語之,磊落奇偉之人,又不能聽焉,則信乎命之窮也。謹獻舊所為文一十八首,如賜觀覽,亦足知其志之所存。愈恐懼再拜。

  § 與崔群書

  自足下離東都,凡兩度枉問,尋承已達宣州,主人仁賢,同列皆君子,雖抱羈旅之念,亦且可以度日,無入而不自得。樂天知命者,固前修之所以禦外物者也。況足下度越此等百千輩,豈以出處近遠,累其靈臺耶?宣州雖稱清涼高爽,然皆大江之南,風土不並以北,將息之道,當先理其心,心間無事,然後外患不入,風氣所宜,可以審備,小小者亦當自不至矣。足下之賢,雖在窮約,猶能不改其樂,況地至近,官榮祿厚,親愛盡在左右者耶!所以如此云云者,以為足下賢者,宜在上位,托於幕府,則不為得其所,是以及之,乃相親重之道耳,非所以待足下者也。

  僕自少至今,從事於往還朋友間,一十七年矣,日月不為不久。所與交往相識者,千百人非不多;其相與如骨肉兄弟者,亦且不少。或以事同,或以藝取,或慕其一善,或以其久故,或初不甚知,而與之已密,其後無大惡,因不復決舍,或其人雖不皆入於善,而於己已厚,雖欲悔之不可。凡諸淺者,固不足道,深者止如此。至於心所仰服,考之言行,而無瑕尤,窺之閫奧,而不見畛域,明白淳粹,輝光日新者,惟吾崔君一人。僕愚陋無所知曉,然聖人之書,無所不讀,其精粗巨細,出入明晦,雖不盡識,抑不可謂不涉其流者也。以此而推之,以此而度之,誠知足下出群拔萃,無謂僕何從而得之也。與足下情義,寧須言而後自明耶!所以言者,懼足下以為吾所與深者多,不置白黑於胸中耳。既謂能粗知足下,而復懼足下之不我知,亦過也。比亦有人說足下誠盡善盡美,抑猶有可疑者。僕謂之曰:「何疑?」疑者曰:「君子當有所好惡,好惡不可不明。如清河者,人無賢愚,無不說其善,服其為人,以是而疑之耳。」僕應之曰:「鳳凰芝草,賢愚皆以為美瑞;青天白日,奴隸亦知其清明。譬之食物,至於遐方異味,則有嗜者,有不嗜者。至於稻也,粱也,膾也,炙也,豈聞有不嗜者哉?」疑者乃解。解不解,於吾崔君,無所損益也。

  自古賢者少,不肖者多。自省事以來,又見賢者恒不遇,不賢者比肩青紫;賢者恒無以自存,不賢者志滿氣得;賢者雖得卑位,則旋而死,不賢者或至眉壽。不知造物者意竟如何,無乃所好惡與人異心哉?又不知無乃都不省記,任其死生壽夭耶?未可知也。人固有薄卿相之官、千乘之位,而甘陋巷菜羹者。同是人也,猶有好惡如此之異者,況天之與人,當必異其所好惡無疑也。合於天而乖於人,何害?況又時有兼得者耶?崔君崔君,無怠無怠!

  僕無以自全活者,從一官於此,轉困窮甚,思自放於伊、潁之上,當亦終得之。近者尤衰憊,左車第二牙,無故搖動脫去;目視昏花,尋常間便不分人顏色;兩鬢半白,頭髮五分亦白其一,鬚亦有一莖兩莖白者。僕家不幸,諸父諸兄皆康彊早世,如僕者,又可以圖於久長哉?以此忽忽,思與足下相見,一道其懷。小兒女滿前,能不顧念!足下何由得歸比來?僕不樂江南,官滿便終老嵩下,足下可相就,僕不可去矣。珍重自愛,慎飲食,少思慮,惟此是望。愈再拜。

  § 與陳給事書

  愈再拜:愈之獲見於閣下,有年矣。始者,亦嘗辱一言之譽。貧賤也,衣食於奔走,不得朝夕繼見。其後,閣下位益尊,伺候於門牆者日益進。夫位益尊,則賤者日隔。伺候於門牆者日益進,則愛博而情不專。愈也道不加修,而文日益有名。夫道不加修,則賢者不與;文日益有名,則同進者忌。始之以日隔之疏,加之以不專之望,以不與者之心,而聽忌者之說,由是閣下之庭,無愈之跡矣。去年春,亦嘗一進謁於左右矣。溫乎其容,若加其新也;屬乎其言,若閔其窮也。退而喜也,以告於人。其後如東京取妻子,又不得朝夕繼見。及其還也,亦嘗一進謁於左右矣。邈乎其容,若不察其愚也;悄乎其言,若不接其情也。退而懼也,不敢復進。今則釋然悟,翻然悔。曰:其邈也,乃所以怒其來之不繼也;其悄也,乃所以示其意也。不敏之誅,無所逃避。不敢遂進,輒自疏其所以,並獻近所為《復志賦》以下十首為一卷,卷有標軸。《送孟郊序》一首,生紙寫,不加裝飾,皆有揩字注字處。急於自解而謝,不能俟更寫,閣下取其意而略其禮可也!愈恐懼再拜。

  § 答馮宿書

  垂示仆所闕,非情之至,仆安得聞此言?朋友道闕絕久,無有相箴規磨切之道,仆何幸乃得吾子!仆常閔時俗人有耳不自聞其過,懍懍然惟恐己之不自聞也。而今而後,有望於吾子矣。然足下與仆交久,仆之所守,足下之所熟知。在京城時,囂囂之徒,相訾百倍,足下時與仆居,朝夕同出入起居,亦見仆有不善乎?然仆退而思之,雖無以獲罪於人,亦有以獲罪於人者。仆在京城一年,不一至貴人之門,人之所趨,仆之所傲。與己合者則從之遊,不合者雖造吾廬,未嚐與之坐,此豈徒足致謗而已,不戮於人則幸也。追思之,可為戰栗寒心。故至此已來,克己自下,雖不肖人至,未嚐敢以貌慢之,況時所尚者耶?以此自謂庶幾無時患,不知猶復云云也。聞流言不信其行,嗚呼,不復有斯人也!君子不為小人之恟恟而易其行,仆何能爾?委曲從順,向風承意,汲汲然恐不得合,猶且不免云云。命也,可如何!然子路聞其過則喜,禹聞昌言則下車拜,古人有言曰:「告我以吾過者,吾之師也。」願足下不憚煩,苟有所聞,必以相告。吾亦有以報子,不敢虛也,不敢忘也。愈再拜。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