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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慎墓志铭(游居敬)


  翰林修撰升庵杨公墓志铭(游居敬)

  余之莅滇弥月,前太史升庵先生杨公以书至,并惠所著海口碑并晏公庙碑刻。余读所为文,古雅奥丽,灿然若珠璧,鉥目刿心,作而曰:“兹秦汉之轨也。”余垂髫时聆公名,及宦游四方,搢绅学士谈先生博雅而奇,若不容口,今验之,信然。然询先生起居容貌异往昔,心忧之。又逾月,先生复贻书,并惠制便民纂叙一篇,文之奇博,犹夫前也,而光焰觉稍减。余心语曰:“先生得毋有恙乎?”无何,先生走仆告余以病,余数遣医诊视之,医复曰:“病不可为也。”乃七月六日乙亥丑时,先生卒于昆明高峣之寓舍,为嘉靖己未岁也。距生弘治戊申十一月六日乙丑,年七十有二。

  余闻之曰:“吉人陨矣。”为之悲而悼者数日食不饴。九月,先生之门人安宁庠士丘生文举辈,述先生素履之概,就正于池南唐君锜,谒余而请曰:“愿为之志,先生将属纩时所托也。”余惟先生为海内贤硕,余曷足以辱命。然余闻先生为有道士,表贤树声,系余责也,又曷可辞?乃按《状》而拟其大者。

  先生讳慎,字用修,升庵其号也,四川新都人。前太师大学士石翁某之子,督学留耕翁某之孙。母夫人黄氏。家世渊源,储祥颖发,非一日矣。先生生而聪明异常儿,孩童时所读书,过目辄成诵。年未总角,著诗名,与李献吉、何仲默诸名公并称。

  乃祖留耕翁每奇之。于诸经古书无所不通,子史百家乐律之言,一阅辄不忘。至于奇辞隐义,人所难晓者,益究心精诣焉。作为文数千百言,援笔立就,悉出经入史,不蹈袭他人语。

  正德丁卯,四川乡试第三,辛未会试第二,廷试赐进士及第一人。三试俱首隽,名实称也。官翰林院修撰,秩承德郎,益专文事,三载考绩,同官韪之。为经筵讲官,著《大学正心》《论语君使臣臣事君》讲章。丁丑,武庙圣驾北巡,有疏请还宫,副总裁两朝国史,文词以尔雅为流辈所称让。辛巳,校文礼典,受卷秘阁,所取多知名士,官至馆阁台省者若干人,修撰杨公维聪、中丞陈公讲,其著也。

  今上嘉靖改元壬午,代祀南渎,有《江祀编诗记》。学士玉溪张公潮、秩官棠陵方公豪评之。甲申,以议礼迕上意,谪戍云南之永昌卫,遂安于义命,以天王圣明,悔艾自新焉。居常诵咏古人书,日探索三代以来旧所觌经、史子集百氏之言,博而能约,粹而弗泥,或发摘隐潜,或裒采菁华,长歌短篇,铿然中金石。摅为记、颂、序、论、铭、书、赋、赞、杂著,无虑百千万言。用是以治其身,人有叩者,无贵贱靡不应,时出绪言以诲掖群髦。滇之东西地以数千里计,及门而受业者恒千百人,脱颖而登科甲居魁选者,蔼蔼然吉士也。

  先生又不以问学骄人,藏智若愚,敛辩若讷,言质而信,貌古而朴。与人相接,慷慨率真,评论古昔,靡有倦怠。以故士大夫乘车舆就访者无虚日,好贤者携酒肴往问难,门下屦常满。滇之人士乡大夫谈先生者,无不敛容重其行谊博物云。前巡抚黄铁桥公、巡按郭公为择安宁州云峰书院以居先生,黔国沐敏静公处以别墅,巡抚白泉汪公题其碑亭,巡抚擢司寇箸溪顾公为创广心楼于高峣,歌以纪之,皆好德之心所表见也。

  先生居滇,泛昆池,登泰华,游点苍,并洱水,探奇挹胜,所在有述,人争宝之。又工书法,片纸只字,相传摹榻,殆遍宇内名硕谕德任君少海、方伯孔君文谷辈,率千里神交,邮书相讯。述古好文,至于临殁,无杂思焉,其庶几古之所谓豪杰者乎!卒之日,巡抚侍御吴公右泉、黔国沐公云楼暨藩臬诸大夫咸有奠赙。余尝博稽众闻而为之论曰:位有崇庳,惟德不朽;名有污隆,惟实斯符。自洙泗振铎,素王世祀,惟时德行、文学、政事、言语列为四科,并获依归,永垂令闻。至仲尼作《春秋》,记者曰:“笔则笔,削则削,游、夏不能赞一辞。”言游、夏之以文学擅长也。余闻诸升庵先生,考赜钩玄,进于邃古,搜冥发隐,网罗旧闻,摛辞达情,彪炳溢采,叙事辨疑,贯穿典坟,而又蔚成一家,凝神冲澹,晋之圣门,其不将为游、夏之匹乎?

  子游为宰,歌教行,子夏笃信,序诗淑世,皆不外言辞,以传圣翊经也。先生禹碑有释,檀弓有训,经疑有录,古史有评,论述往古,提觉来今,拟之往哲,抑又何疑?有言于余者曰:“先生蜀人也。蜀之先,文士彬彬,著于诗传。若王褒著得贤之颂,扬雄述太玄之经,左太冲之赋三都,司马相如之赋子虚,皆制作富蔚,轇轕造化,与楚之屈、宋争鸣。宋而后,道学有张南轩氏,文章有三苏氏,世之所亟称其人而乐诵其书者也。先生其诵习上古,远观近稽,萃为文辞,丽而辨,宏而奥,非是之流演而渊涵者乎?譬之河而委于海,山而宗于岳者乎?不然,何先生之文肆而大,笃实而光辉,包括宇宙,曲尽事变,若钟镛之叩,声彻苍玄,《大韶》之舞,时间云门,使人玩之而神怡,睹之而目莫测其端倪,有若此乎?”

  故尝评先生之古诗歌行,若魏晋、初唐,文若两汉,词赋比之长卿、子云云。余曰:“固然。先生殆采华而茹实,溯流而得源者与?故华藻虽泛滥于百家,而道谊则统宗乎《六经》;奇博虽上掇乎班、扬,而理趣实沈潜乎伊洛。幽居之久,时寄谐戏以抒兴泄思,亦皆若古之思美人、思公子然而卒不诡于道,非养之深而能然与?非有得圣人之教而能然与?”

  故尝观先生之作禹碑歌,其叙述甚羡慕唐韩愈之为工,而隐若自附焉。唐三百年,见道莫如韩愈,先生私心儗之,其自负岂寻常所可窥哉!旧尝闻国朝状元著称者,博学若曾棨氏,节概若罗伦氏,好古若吕泾野氏,藻丽若康对山氏,皆世之所称卓然名垂后先者也。以今先生观之,其著作之富,禔躬之勤,是与数君子并茂而同传无惑也。吁!可谓难矣。

  先生所著有经说、丹铅余录、滇候记、韵林原训、风雅逸编、巵言、文集、诗集、诗话、南中集、行戍稿诸书若干卷,多梓行于世。

  配黄氏,封安人。子男四:同仁,安人出,娶欧氏,新都庠生,早卒。宁仁,娶滕氏,泸州庠士;右仁、资仁,尚幼。女一,许适韩参将孙某,皆侧室某氏出。

  兹将归榇于蜀,以某年某月日葬于某县某山之原。

  安人之弟松江郡守黄君梓谷,于余为同年进士,缄书来速余言,遂为之铭曰:

  先生之生,岷蜀之精。先生之出,朝庙之英。
  文拟班扬,学侔游夏。首选大廷,无双声价。
  擢君禁中,实才之雄。主上曰咨,汝毗朕躬。
  未几落魄,出戍滇僰。圣德如天,臣罪莫测。
  乃安义命,述作自娱。挥毫对客,落笔琼珠。
  人言天才,天实赋汝。俾列史官,佚相之侣。
  竟老碧鸡,光射斗奎。金莲莫返,昆池草凄。
  吁嗟已矣,有书盈屋。石室副藏,永雠天禄。
  惟忠惟义,远近诵之。不亡者存,尚俟穹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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