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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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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队长在频频看着手表,林鸿川则蹲在收音机前转动着开关,不时有些杂音传进我的耳朵里。看来,声音似乎放得不小,也许能听到一些呢,我暗自期待着。 约莫过了五分钟,广播开始了。我把全副精神集中在耳朵。可是我失望了,我竟没能听懂半句。声音倒不小,确实有个人在讲话,而且那种语调也很怪,断断续续地,分明是说不下去的模样。我几乎要认为那是连哭连讲地说出来的。 我看看身边的富田,他也似乎在凝神倾听。这时他看到我在看他,便投给我一瞥,蹙起眉头摇了摇头。 “在讲什么?”我低声问。 他冲我摇了摇头。 “不明白吗?”我再问。 他点点头。 原来他也听不清楚,我只得放弃细听的努力了。 广播继续了约一刻钟——也许更久,终于完了。林鸿川在部队长的无言的示意下,把收音机搬回去。这时,部队长满脸悒郁之色,向我的小队长泽村见习士官说了什么,就跟在林鸿川后头走向本部。泽村上到台上说:“现在可以解散……一、二小队马上回营。暂时停止作业。各员在……” 我只能听到这些。泽村下了台,陈英杰马上喊口令,率领着两小队人马走了。我目送他的背影,心中怅然。 我们这小队也解散了。阳光已很热,大伙都不期而同地走向营舍。我伫立了片刻,然后朝相反方向走去。不管什么重大广播,对目前的我都是无关紧要的,我宁可孤独,静静地沉湎在哀伤当中。我确实听到小队长提到暂时停止作业这几句话。这暂时两字虽颇模糊,但至少今天是不会上山了。要哭就尽情地哭吧,我向我自己说。 来到对面的教室,我无限深情地看了一眼廊檐上的班级牌。“李氏素月”这四个字,在我看来、竟是那样亲切,可爱。我真想取上那块木板抱在怀里。 我没敢多事留连,怕被对面廊上的伙伴们看出心事,便在廊上朝东走去。 我又一次来到那棵柚子树下。成串成堆的果子,每粒都有拳头大小了,枝叶特别茂盛,绿中带黑,形成一堆浓荫。我在那儿的一块石头上落坐。我取出素月为我缝的那只马司各特,不厌倦地抚摸。 不晓得过了多久,忽然我看到不远处闪现了一个人影。他是默林义雄。仍然那么枯瘦,下巴胡子很黑,一脸阴影。长久的胃病并没有拖垮他。他虽是一个最没有活力的人,可是在那样的残忍凌辱下——他是最先受到迫虐的一个,也是受了最多次暴虐的一个——居然也没有倒下去。此刻,我吃惊地发现到他的双颊竟泛着红润,嘴角挂着不能自禁的笑。 他看见我了,忙乱地向我敬过礼。我也勉装出愉悦的笑脸答礼,并问:“怎么啦?看来很高兴似地。” “……” 他笑着说了什么,可是我没有听到。 他似乎发现了这一点,挨过来在我耳畔轻声说:“输了。” “什么?” “输了。战争输了。” “呃……” 我暂时还弄不清这话的意义。输了?战争?我在脑子里重复了几次这两个断句。 “你是说,打输了?” “嗯……战争输了。打败了。” “谁说?”我急急地追问,心中莫名地起伏起来。 “刚才的广播。” “呀……你听懂了?” “没有……”他摇摇头,嘴仍裂着:“是我猜到的。” “猜到的?”我几乎叹了一口气。顿时心情就松下来了。 “陆桑,这不会错的,是输了。还会赢吗?” 我没答,兀自在想:赢当然是不可能了,可是这样快就输,那可能吗?“本土决战”,“全民玉碎”,这些口号还叫得那么响,在本土也没有听到登陆,琉球战役岑寂以后,也一直没有动静。 我吃力地想着最近以来的一些钮司:七月末,报上说“我方已断然拒绝了波茨坦宣言”,那些日子里,“本土决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的豪言壮语,叫得最响。入了八月,广岛落下了一颗“新型炸弹”,成了头条大新闻。报上只说那是威力特别大的炸弹,受害相当严重,各大城要特别防范等话。紧接着又出现了一条大新闻:“苏联破弃条约,向满州进军。皇军正在英勇歼敌中。”这是够震撼人心的大消息,可是似乎没有人受到震撼。反正一亿“皇民”都是要“玉碎”的,义、德虽然一个个投降了,咱们“皇国”是不会投降的,要打就来吧——这似乎就是新闻上的论调。又紧接着,在长崎落下了另一颗“新型爆弹”,不过这次却是“损害轻微”。从这一连串的报导,是否可以归到“打输了”? 这些钮司,在在都愿示着战局不利,但我仍不能确定这样快就结束战争。结束战争,也就是投降。山下奉文曾在攻下新加坡时,向前来谈判投降事宜的英军人员说:“yes或no”,不容人家提任何条件。那时的日本人又是那么地不可一世,而今居然也轮到自己头上来了。日本人的字典里是没有投降两字的。而他们所强调的日本精神、大和魂,正如日本国花那样,绚丽地开,绚烂地谢。看来,宁可相信他们是会坚持“全民玉碎”的作风,这似乎也就是厌世的日本民族的基本精神。想到此,我被默林的话所激起的兴奋消失无踪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沉重的感觉。台湾人到底会怎样呢? “陆桑,你好像不能相信这钮司,是不是?我知道大家也多半不会相信的,可是事实是事实。四脚仔注定要失败的。” “我知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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