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钟肇政 > 江山万里 | 上页 下页 | |
六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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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看他,他也看看我,并摇了摇头。我想读出他的表情,可是不能够。他好像无可如何,也好像不无惊叹,他是这么不露声色。可是,他到底想着些什么呢?他以为林鸿川那是英雄行为吗?可敬可佩的伟大作业吗?或者认为是蛮干?林的得手是侥幸? 我也觉得不容易遽下判断。有一点倒是可以确定的,如果是我——如果我也能取到那样一把手枪,我可能没有那种勇气。是的,我是个懦夫,一个猥琐卑怯的人。这样的一个人是不能攫住机会的。对了,机会,林鸿川得了很好的机会……忽然,我又想起了林的话:“……我倒确实认为机会应该造的,而不是要等的……”细想起来,这次的事倒也可以说是他一手造出来的机会了。至于他早就有了一套完整的,包括心、物两方面的准备,然后,勇毅地攫住了机会,那是不必说的了。 他虽然没有真把他们一个个打死,然而由他那种神色与口气,可知他必然是决心要干的——也许那些狗仔们的怯懦是在他的意料之外——那么,他曾否想到后果呢?没疑问,他也绝对活不了的。陡地,他去以前拉了大个儿彭大成和台北人宋仁义吩咐的一幕在我的脑际泛上来。这么一来,他向他们托付了些什么,已不难想见了,当然那一定是要他们处理善后。换言之,他是打算打死他们后…… “……那是我们血液里原就有的恨……我们都有热血,欲已不能已的热血……当它开始沸腾的时候……” 林的话又一次在我耳畔宏钟般地矗起来了。 接着是蔡添秀告诉我的话:“……吾儿,你晓得你的祖国吗?她不是日本,而是中国,我们祖先都是从中国来的,我们的血液都是中国人的血液,骨头也是中国人的骨头……” 这些是蔡的那位可敬的爸爸告诉他的,他反抗日本人,为了理想而英勇牺牲了。 蔡的祖先是当了日本人的走狗的人,就因为他,那些抗日的义民都遭了砍头的厄运。 这些事一波接一波地在我脑膜上涌现,虽然他们是片片断断的,互不关联的,然而由他们所自然而然地形成的一个概念渐趋清晰了。它告诉我:林鸿川,蔡的父亲,还有五十年前的那些义民,岂不都是有个共通的理念吗?那就是中国人的血液,中国人的骨头,那些血液与骨头里,满含着仇恨。它升华了,就变成林鸿川所说的“欲已而不能已的热血。” 蓦然,“江山万里”四个字在我眼前映现出来。对啦,江山万里,岂不也是这种血液,骨头里的自自然然的绝叫声吗?不管这四个字是出自郑成功也好,或者后人也好,精神是一样的,那就是血液的呼声,对祖国河山的渴慕之声。 我在思索这四个字时所达到的结论,使我认为:原以为自己是觉醒了的人,其实还只不过是个朦眛的胡涂虫而已——这种想法又再次抬头了。我深深觉得,把胡涂虫、鄙污、卑怯、懦弱、猥琐这些形容德性上的缺憾的词儿,一股脑儿堆在一堆,便可形成我陆志龙这个人了。 思绪到此,我百分之百地在我内心深处承认林鸿川的伟大、壮烈。他是个英雄,他为我们出了一口气——那绝不只是为我们免去往后的遭受凌辱,他替我们显示了我们民族的热血,正如林在握着手枪时所说的,“我们并不是没有骨头的软件动物”。是的,如果像林鸿川这样的人能多有几个,我们一年多以来的生活一定早已改观。不但如此,如果像他,还有蔡的父亲和那一百来个被砍头的义民这样的人多些,那么台湾的历史说不定需要从头改写了。 我看看富田恒夫。他闭上眼睛了,好像是在养神,也好像是在想着什么,脸上一无表情。我多么想告诉他我的许多思绪,我也更想知道他的想法看法。可是此时此地,我们是没有办法谈论的。满肚子的思想无处说,这真使我深感焦灼。或者去找陈英杰谈谈吗?告诉他这么一件了不得的事,他一定也会兴奋的,不过我不由得又想,现在大家都早已静下来了,陈也一定睡着了,怎好意思扰乱他呢? 我还是自己想自己吧,终于我这样下了决心。 §第十五章 “非常召集!” “大家快起来!” “非常召集!” 我从梦中惊醒过来。 还在喊着。很明显,喊“非常召集”的是传令兵,喊大家快起来的是小队长原干夫的粗嗄嗓子。干吗呢?我还有些似醒非醒。 “喂!大家快呀!是非常召集,要裹好绑腿。快呀!” 这是野见雄吉的声音。我霍然撑起了上半身。眼前黑漆一团,什么也看不见,不过伙伴们似乎也都醒过来了,可以感觉出人人都在摸索着找东西。 哦,快呀!我在心里向自己喊了一声,马上开始行动,找到了那双可怜已破烂得不成话说的帆布鞋子。好久以来,有不少同伴已打赤脚了。有些人是真地已破得没法穿,也有舍不得穿的。我慌忙穿上鞋,打裹腿。从脚步声可以知道有好些人已先我而冲出去了。 “快!千万别比人家迟!”二分队的小池熊一分队长仍然用他那一贯的咬牙切齿般的腔调喊道。 反正还有不少人比我迟,所以也不用急了。我摸索到门口,外头倒亮些,有月亮,模糊地照出操场上的人影。周遭静得出奇,除了偶尔传过来“拍哒拍哒”的鞋声外,没有任何声音。 我跑到经常排队的位置站住。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可以感觉出一股紧张的气氛,大家似乎都有些不安。是的,我们是战乱中的兵,随时都可能发生情况。哦?马上有一股冷气从背部掠过,不禁浑身震颤了一下。是不是要出动了?难道“敌军”真地来攻了? 这是个可怕的预感。当了兵已整整两个月,在这些日子当中,我们虽然无时无刻不绷紧神经从事操作,但这种紧张是有限度的;而此刻,虽然同样是紧张,味道却截然不同。我明白过来了,原来一方面是没有危险的,没有生命之处,充其置也不过是一场皮肉之痛而已。现在的却不然,如果真地发生了那样的“情况”——必须用上机关铳…… 这种预感,数说起来倒也不算神经过敏。好多天来,空袭又一次转激了,“敌机”临空,每日必一起以上。常常在山中听到空袭警报发出后不一会就传来远雷般的声音。那当然是炸弹的爆裂声。我们晓得,隔一群矮山,那边就是中部大城台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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