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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这时晚饭甫毕,周遭很是吵闹,为了好好享受一下这些信带来的快乐,我决定到外头找个清静的地方读。

  天空上有几抹黄金色的晚霞,有一队白鹭正在向东天飞去,是个颇为宁谧的黄昏。明天又是个要命的大好天气吧。我漫然想着这些,横过操场,走到对面那间素月的教室背后。

  我先看完了朋友们的来信。写的多半是勉励的话,但仍给予了我不少安慰。其次是五封家信了。我匆忙地翻开信皮背面,从发信日期早的先看。第一封是父亲写的,日期是三月廿四日。似乎是我的第一封信寄到后写的回信。家中一切如常,“没有什么事值得特别写出来的”——就是这些话。

  第二封也是父亲写的,日期是三月卅日。父亲告诉我,这一天刚接到调动命令,新的任务是故乡山中的一所三洽水分教场。“新学年度起(注:日本学制,学年开始在四月一日)五寮分教场就要成立国民学校了,受命他调本是意料中事,但一旦接获命令,仍有意外之感。五寮一住就是六个年头,感慨良多,所种的许多蕃薯都得弃置,尤觉可惜……这儿首任校长已发表为河间本校的教务主任小林又兵卫,并此告之……”

  看完此信,我也有些感慨起来,父亲是不是曾经存着当校长的期望呢?任教已三十多年,如果是“内地人”,早该是个大校长了。由分教场主任升为校长,本来也是顺理成章的,却到了最后关头才被人家抢去,也许父亲也跟许多老一辈的同仁一样,一辈子也没有当校长的日子呢,我想得有些黯然起来了。

  第三封是妹妹在四月一日写的,她说父亲已自己先到三洽水去了,搬家可能在六日的星期天。她也发表为三洽水分教场的“助教”了,不久也要上任。看美莲的笔调,似乎禁不住兴奋的样子,不过最后她又带上一笔,说幼妹美姝病了好多天,一直不见好起来,母亲很是担心。

  第四封是父亲在四月五日从新的任所三洽水写来的,说本来预定明天搬来,可是适才接到美莲信,说美姝病重,我要立刻赶回去,明天能不能搬,尚不可知。

  看了这一封,我大为着急起来。这时暮色已很浓重,字迹已有些不容易辨认,尤其美莲的字划较细,字体也很小,读起来很吃力。可是我仍急急拆开最后一封美莲写来的。

  敬爱的哥哥:
  昨晚美姝终于死了,真是天大的不幸……
  可是,她很安详,没有一丝儿痛苦,愿她在天堂也安详,犹如在世上。
  妈妈怕你伤心,要我不告诉你,可是我还是写了。你会伤心吗?我们都很伤心呢。
  今天本来是要搬家的,看情形也许要下周了。
  爸爸昨天赶回来了,据说宿舍被军队借去了,我们必须租用民房,爸说已租好了一个农家的厢房。
  下次再谈了。沙唷那拉!
  美莲上
  四月六日

  我登时楞住了。我没有看错吗?再把信摊开在眼前。光线已很微弱了,必须把信凑到鼻前才能辨认笔划。

  “昨晚,美姝终于……”

  美姝死了!眼鼻忽然起了一阵激烈的刺痛,两颊有两道温热的感觉倏然流下。

  美姝,啊,可爱的小妹……她的面影在眼前泛现了。那是我要“出征”时的情景。她在妈妈的怀里向我招手。笑靥灿然。一家六人缓缓地沿台车轨道走了一阵子。

  父亲和母亲停步了,两个大妹妹决定要送我到山顶,美姝却不肯回头,一定要跟着美莲和美珠送我到山上。大家都哄她,说她走不了那么远,可是她哭了,在母亲怀里纵跳着,扭曲身子。

  “美姝,乖乖听哥哥的话,跟妈妈一块回去,哥哥回来时买羊羹给你,另外再一个洋娃娃。”

  “不要!不要!”

  “美姝真乖,一定听话的,哥哥买很多东西回来给你呵……”

  “不要!哇……”

  母亲只好强抱住她回头了。算来,在那天后还只十天左右,她就死了。可怜的妹妹……

  陡地,我想起了来到这儿不多天后的一晚所做的梦。在梦中,妹妹是给炸弹炸死。噢!妹妹难道是托梦来告诉我,她将不久于人世吗?

  我的眼泪静静地,但快速地流泻不停。我多么想放声号哭,多么想躺在地面上打滚……

  我跟这个么妹相处的日子并不多。她是我在中学五年级诞生的,我毕业时她尚未周岁,在我到大河当代用教员以前的五个月的赋闲期间,她刚学会走路,也会叫一声哥哥了。不久我便又离家,先是大河,然后是彰化。这期间每次得暇回到山里,我都发现她又长高了许多,也增加了好些智能。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她是我成年后诞生的妹妹,我一直觉得她特别可爱,特别伶俐灵慧。这样的她,竟只五岁就离开了这个世界,而且我竟没有缘见她最后一面。想到此,我又怎能禁得住伤感呢?

  她也是父亲和母亲最宠爱的孩子,尤其父亲似乎更疼爱她。父亲平时对待儿女都是不轻易露出笑脸的,惟独对她是例外。他每次从外面回来,往往都是先绽开嘴巴,细瞇着眼睛,然后才万分喜悦地叫一声“美姝”。母亲也差不多,偶尔配得了点猪肉,总是要先煮些给她吃。两老也一定伤心的,想到母亲那易流的眼泪,我就禁不住悲怀颤动。

  这一晚,我几乎没有能入睡。第二天起来时,浑身都倦怠,一点劲儿也没有。可是我仍会不时地想起美姝,而一想起她,眼眶就酸楚起来,以致不得不竭力忍着不想。

  洗脸漱口时,广谷问我脸色不好,是不是病了。诗人林文章也满脸浮着油光,以关切的眼光看守着我。我据实告诉他们。他们都对我的不幸表示同情,要我节哀。广谷还告诉我,这可以请候回去看看。我说事情发生都快一个月了,恐怕不会准,而且好像也有些小题大作似的。林文章说至少也要请假一两天,在营舍内休息,否则会吃不消。我说既然不是病,要请假也不大方便,而且自认还可以熬下去。朋友们的关注,使得我又禁不住要流泪了。

  早课时,我虽然尽可能提醒自己不去想这些,可是往往都是刚提醒过了,打断了思绪,紧接着思绪又从另一个角度浮上来。

  当大家在值星的野村小队长领导下,念“军人敕谕”时,我突然发现有两道冷飕飕的眼光向我直射。我陡地从迷离的思想状态中惊醒过来。我看清了那是第二小队长鬼藤一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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