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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到了走廊尽头了,对面是菜比花还多的花园,右边可看见砖围墙,有几座假山,假山上树木很多,也搁着好多块大石头,倒的确是个好地方,可惜因雨不能到那儿。我想到天气好时,这儿定是最好的读书、冥想、谈心的地点了。

  收回视线,我发现到右边屋檐下有一段不很高的台阶,宽约一尺多,干干净净的。我提议就在那儿坐坐,陈一口答应。

  我们并肩默默地坐着,谁也没说什么。好一刻我才问:“你想什么?”

  “没有……我觉得那个欧巴桑人挺快活挺热诚的。”

  “嗯……那个眼镜先生也好像很好。”

  “可惜你和我都不是施建祥,不能够跟陌生人攀交情。”

  “嗯。但是,没有用呀,我们那儿有工夫。那家伙在指挥班,天天都可以去找人家玩啊。”

  “是啊。那家伙,我一向就对他没有好印象。”

  陈居然和我一般观感,这使我觉得很惊奇。

  “我觉得……”陈欲言又止。

  “怎样?”

  “唉,一切都是空谈……我是想到,如果你真能弹弹钢琴,那么对你对我,都是个很不错的调剂的。”

  “唔……”我沉吟了。

  陈的意思,我很明白。先不说我的歌曲还记得多少,能不能弹出什么来,我们哪有这个工夫呢?今天算是有工夫了,可是人家在上课,仍然不行。想到这些,我不禁有些黯然起来。

  我无意地抽出笔记本,也许我也可以靠它来忘记一切。陈也取出了他的唯一的书,那是李拉丹的“残酷物语”。陈告诉我,这本书还是受到学徒召集令后,来到彰化时随便买下来的。

  这时,忽然一个声音打断了我们正要翻开书本的念头。那是我分队里的蔡添秀,那个红颜美少年。

  “啊,陈桑,陆桑,我可以打扰你们吗?”

  “可以啊。”我们同时说。

  我已告诉过陈跟蔡在公园上长谈的经过,陈也对蔡的不寻常言语感到莫大兴趣。昨天的半休,还是我们三个一起出去的,可以说,蔡已跟我们混得很好了。

  蔡沿石阶走过来,在陈的左旁落座。

  交谈了两三句话,蔡忽从领口里掏出了一个纸包说:“我有这个东西呢。”

  那是白色的粉末,当然是吃的,可是我倒一时猜不出是什么,而对蔡有这样的东西,也深觉奇异。

  “是糕仔粉吧。”陈说。

  “是。来,我们吃吧。”

  “你留着自己吃吧。太不好意思了。”我说。

  “请你们不要客气。我看到你们一块走,特地从后头赶了来的,而且这东西,我以后还可以弄到手。”

  我看到蔡的眼里洋溢着兴奋之色。蔡撕了一小张纸,交给陈,一小张交给我,最后又撕一张,折起来,把那个纸包摊开放在陈膝头上,用那一小张纸铲取了些糕仔粉,仰起脖子倒进嘴里。陈也吃了,我也学着吃了一口,干巴巴的,不过很甜,有一种香味。我明白过来了,是把米炒熟,磨成粉加上糖的。味道倒也很不错,确是种很好的裹腹点心。

  “怎么有的?”陈吃第二口时问。

  “啊,陈桑,你别问好吗?”

  “怎么,不能告诉人?怕我抢你的吗?”

  “不!你们根本就买不到的。”

  “那你就不用怕人家知道嘛。”

  “唉,告诉你们吧,是吴振台替我弄来的。”

  “他!”我惊异地叫。

  “吴振台?是那个大块头吗?”陈说。

  “就是他。”我说:“以前我告诉过你的。”

  “知道了,那家伙,可真是有办法啊。”

  “这是秘密,不过我愿意告诉你们。吴那家伙从指挥班偷了米和糖,拿到街上请人家做的。他给了我一半。”蔡终于道出惊人的“秘密”。

  “呵……”我半天不知说什么好。

  “唔……他干那样的事呵。”陈也似乎很惊诧。

  “我本来不告诉你们的。你们是我最尊敬的高尚人物,我真怕你们不屑吃这样的东西。”

  “傻瓜。”陈轻松地说:“那是很叫人痛快的事,再说,有东西吃,我当然也要吃啊,不是吗?”陈征求我的意见。

  “当然。”我虽这么答,心中却在想:上次在墓地,那是乞丐的行当,这次可是小偷儿的行径了。可是不管如何,我都吃了,而且觉得满好吃的。我宁愿把吴这个人看做是个快人快事。

  “可是……”蔡有些接不下去,略为停顿了一下又说:“其实我真讨厌他,很想不接受他的这一番善意的。”

  “你错了。”陈说:“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方,实在犯不着装人格。你没有怪他的理由。”

  “有的!”蔡忽然一改语气,正色说:“我不喜欢他,我恨他!”

  “……”

  “凡愿意跟内地人接近的,我都痛恨。吴振台是走狗,尽管他口里说着臭狗仔、四脚仔,但我……”

  蔡激动起来,说不下去了,把头垂下。我与陈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我感觉到又碰墙了,正和上次跟蔡一起在公园时一样——那次是说到他的母亲时,他忽然变得凄惶悲戚,不愿谈下去,那是为什么呢?上次,我是猜到他家庭不幸的阴影笼罩着他,可是这次意味稍有不同。他那稚弱的小心灵,究竟装着怎么样的痛楚啊。我是不是可以让他利用现在这个机会,吐露他心中显然已到了容纳不下的地步的真正秘密呢?我很想再问点什么,给他一个头绪,可是我不得不顾及到此时此地似乎不十分恰当,因为谁也保不住附近没有人在偷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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