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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唉,想这些干嘛呢?我不是曾窃笑过诗人林文章太喜欢留恋过去,而认为那是廉价的感伤,俗不可耐的心怀吗?面对现实,坚强律己——这才是我平时心焉向往的人生境界啊。对啦!睡不着就不要睡,看书吧。几天前才下了决心,要利用空闲的时间来看书,现在有段可观的空闲时间,为什么不实行呢?还有,家信也必须写了。两天来,每天都有几个人收到信件,我却一封也没收到。我虽不以为那是因为家里发生了什么变故,但内心焦灼,也没法打消。

  我向父亲报告近况:生活很紧张,但身体很好。唯一担心的是至今仍未收到家信,希望父亲赶快给我来信。信件是要检查的,自然不能诉苦,就是不检查,我也晓得不该诉苦。因此,可说的话也没多少,很快就写完了。

  写好信,我取出了我那手头上仅有的可读的东西——两本笔记簿。第一本约有三分之二是我在钻研和歌时抄下的札记,约莫有几百首和歌和注释。其余三分之一多是从一些文学名著摘记下来的句子。第二本只写了三分之一不到,也都是名著的摘记。

  自从我开始阅读世界名著以后,就没有再研究和歌,并且也由于那些翻译作品的影响,对和歌再也没有先前那种狂热的爱好了。可是在目前的我而言,别的书既然无法可想,那就只好从第一册的开头复习了。和歌也好的,总算是文学的一部门,看来仍可以增加学识——我已不敢再想到将来,因而读了这些对将来究竟有无益处,也不再是我所能考虑的。充实自己——这就是我所想望的一切了。

  前天是我下决心要再看书后的第一天。出门时,我真把第一册笔记本揣进怀里。作业当中,每次换班下来,只要不太倦,我就躲在人家看不见的地方翻阅来读。林文章看到时表示:“你真伟大,没有明天的人,还能想到明天,嗨……”自从“敌军”在琉球发动登陆的讯息传来以后,再没有人说出悲观的话了。林文章这番话,可算得上稀罕,大伙都似乎乐观了很多,目前除偶尔有“敌机”来袭——我们这里已受到三次空袭,其中有两次镇上还挨了几颗炸弹——之外,威胁我们生命的事态,可说少有了。这个油炸面包诗人怎么还会这样呢?

  广谷也看到我在读笔记本,他的反应是:“你还是你,我比不上你……”。富田那个怪物也知道了我的行动。可是他从没表示什么——他好像是装着不知情的。我原以为此举一定会遭到伙伴们嘲笑的,他们的反应倒使我放心了不少。不过我仍不敢公然地看。此刻,大家都在睡,不必再顾忌了。

  我把第一册翻开放在膝头上,立即,那写得密密麻麻的字体映进眼里。我把一首和歌反复读了几遍,然后想想它的含义与风格,最后才看看注释。我觉得它们都很古奥,很难懂——那是从“古今和歌集”抄来的,写作的年代少算也有千多年以前了。看着看着,我的脑筋很快地就离开了那些字——啊,我明白过来了,我清清楚楚地看出那个我不愿去想,却一直在脑子里的一个角落蠢蠢欲动的东西。它,才是真正使我不能入睡的罪魁祸首!是它在暗地里扰乱我的神经。

  那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

  那时,我正在卫兵室,时间约莫是八点到八点半之间。

  卫兵室是幢很奇异的房子,外表上,它是长方形的,却从中间隔成两半,入门那边是玄关,玄关上去就是铺木板的“板间”,约有两席大,玄关放着一张木板桌和一把长凳,那就是卫兵室了。那付桌凳也就是卫兵司令的座位,“板间”算是卫兵的休息室,睡觉也就是在那些木板上。

  隔着一层木板墙那边就是小队长室,我曾从木板上的小洞窥伺过里头,那儿有个四席半的房间和壁橱,此外就是出入的门——一定就是这幢房子的后门。后门和床之间,有个空地,似乎就是以前的厨房,此外就什么也没有。虽然如此,但做为三个小队长的居室,似乎已够得上称一声豪华了。

  这时,卫兵司令——也是我们的分队长野见雄吉,不晓得跑到哪儿去了,营舍内已过了“熄灯时间”(事实上根本就不能点灯的),大家都已安睡了,周遭静悄悄地。林文章坐在长凳中间,俨然一副卫兵司令模样。我跟他并排坐着,伏在板桌上打盹。从小队长室,不时有放肆的谈话声与笑声传过来,但我没去注意这些。

  忽然,传来了一个压得很低,但很紧迫的声音。

  “第二小队第二分队的邱二等兵,现在来了!”

  “进来。”声音仍是压低的,不过很粗嗄,我听出那是第二队的鬼藤小队长。

  到底干什么呢?这样的地方,这么个时候……我紧张地听着,心情很是骚乱。

  “挨过来。”又是鬼藤那低沉的粗嗓子。

  “哈!”

  “为什么叫你来,知道吗?”

  “哈!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想想看。”

  “哈……实在不知道。”邱文庆的声音里,饱含着惊悸的味道。

  “奇撒马,不晓得自己的行动怎样吗?”

  “……我,我实在,没,没……”

  “住嘴!”

  与这喝斥声同时传来了巴掌用力击在面颊上的“拍!”的声音。

  “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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