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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我不禁捏了把冷汗,看情形,那几个蹲下的人,很有可能再多跑三十分钟,那将怎么受得了呢?虽然事不关己,但我着着实实担心了一下。好在他们闻声弹簧般地起立,狼狈地跑回营舍去了。

  第二天,也是傍晚回营后的事,我们跟一、二小队刚好前后抵达“营门”,可是大家解散后,这回是第二小队被留下来了。

  鬼藤小队长好像这几天都没有刮胡子,满脸的络腮胡子把半只以上的面孔用黑墨遮起来。相当高大的身子,方形的黑脸,看来成了个三四十岁的“大人”——没有被“征兵”征去的日人同学都是尚未达到适龄的,因此,鬼藤的年纪也不可能超过二十岁,却已有那一脸胡子,这是很够使人吃惊的事实。不久以后,我还看到他赤裸全身在洗澡,整个胸部长着黑漆漆的毛,从肚脐眼以下也全是毛。我想到他是熊本县人,一定是“熊袭”(日本古代栖息九州岛地方的番族)的后裔。

  鬼藤那粗嗄如破锣的声音,在营舍里解裹腿的我们也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你们今天的表现,实在不成体统,从早晨出发时就无精打采,作业当中也一样,我已给你们发出不少次警告,可是多半不能改正过来。你们这样子,也算是‘帝国军人’吗?想想第一线的战友们吧,他们比我们更苦,更艰险。他们在浴血作战,随时都可能挨子弹,我们比较起来,太舒服太舒服了,简直可以说是在享福,而你们的表现仍然这个样子。一旦‘敌军’登陆,你们这样子怎么能够迎战?怎么能够打退‘敌人’?显然你们精神都还不够!

  “我们‘皇军’,二千六百年来,就是凭精神屹立于世界的,过去无数次的国难,也都是靠这一股日本精神克服过来的,日清、日露两役,我国所以能够获得全胜,正是靠这个精神,蒙古来袭也是如此,精神能战胜一切——这是我们日本民族的基本信念,这信念也就是大和魂。你们当然也懂得这些,可是你们却做不到。我晓得我们的日常也很苦,但这种苦实在算不了什么,只要有充沛的精神力,一切困苦都会成为容易事。

  “我不再讲了。现在让你们来锻炼精神。把铳举在头上!不准动!”

  我伸长脖子从窗子望出去。每个人都把三八铳举在头上,双手伸直。我很熟悉这个“玩儿”,在中学时我也吃过不少次这种苦头。我明白起初的五分钟左右,这是没什么的,但以后的时间,每一秒每一秒都是够人受的,而且时间越久痛苦也就越大。

  三个分队长在队伍间巡逻着。小队长似乎没有明令他们可以免去,他们怎么能够那个样子呢?其实他们是徒手的,由于铳器数目不充足,所以除了队长而外,还有少数人没有发到三八铳。分队长们已经注意了这一点了,他们上前叫那些排在末尾,身材较小,没有铳的人们举起了十字镐。

  啊!我记起了好友陈英杰就在这个小队里,他在受苦!想到他,我就有身受的感觉。可是我晓得那苦虽然不会是好受的,但以陈的体力来说,一定不会受不了的。他在中学时,是多方面的运动健将,他当过剑道(即日本击剑)、游泳、足球、中距离赛跑的学校代表,长着一身结实的筋肉,虽然外表不算高大,但也比我略高一二寸,加上粗壮的骨骼,所以实际上是比外观结实强壮的。

  我决定去沐浴,顺便看看他。出到廊上,我很快地就找着了他,他是第二分队的首名古兵,排在右端。双手半开地伸向天空,上面横着三八铳。不晓得是因为幻觉呢?还是实在的,我觉得他那伸高的双手比谁的都粗壮,有力。没有问题的,那苦不了他的,我想。

  我走向校庭边的小圳,另一面却不自觉地在思索:这就是军队,在听闻里军队都是这个样子,一脚踏进军队,第一步就要从挨打和各种各样的苦毒开始的,眼前不过是平平常常的一例而已。说不定明天,这种苦毒就降在我头上——对啦,如果单算集体的,那么昨天是第一小队被命跑了三十分钟,而今天是第二小队,谁能保明天不会由第三小队轮上呢?

  这是军队……没有一个军队不是如此,我们这儿又岂能例外?那是无可如何的,是“皇军”的光荣传统。如果真地明天轮到自己头上,那也只好忍受下去。是的,不忍受又怎样?反抗?怎么个反抗法?不可能,这是军队,军队要绝对服从,无条件的服从。我反反复覆地告诉自己:这是无可幸免的,说不定晚上就会来,明天,后天,每一时每一刻都有可能。你应该先有所准备,不慌不忙,拿出毅力忍受下去!

  这些,可说是很明显的“道理”,本来也用不着这么下决心的。然而,也不晓得怎么,内心里居然有着类乎不服气的想头在隐隐约约地起伏。为什么呢?是因为我的葸缩卑怯的天性,使我没有足够的勇气接受这不可免的考验吗?不是!我自我否认:我也是个男子汉,尽管为人葸缩卑怯,也还不致于到了这步田地。

  那么是因为那些发号施令的也都是同样的二等兵,算来只不过是同窗同学,因编制上被派了小队长、分队长罢了,原是没有资格这么做的吗?还有,他们也并没有受过正式的军队教育,在正规的军队里,艰苦的只是头一两年,尤其第一个年头的新兵阶段而已。这阶段过了,被欺侮的人可以一变而成为欺侮人的人。人人都得这么熬过去,而现在他们并没有经过这种顺序,一开头便高高在上,要打要骂,随心所欲。这真是岂有此理了。

  我并没有完全同意自己的这些分析,但是我再也想不出其他的理由了。也许这是近乎事实的答案。不过归根结蒂,这一切想法也没有能对我的心情有所慰藉,乃至帮忙。不是吗?不管如何,我也会受到那样的苦毒的,那时,除了忍受还有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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