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钟肇政 > 江山万里 | 上页 下页 |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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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川接受了敬礼,下台就自顾走了,典礼也就告终。我有些意外,部队长的训示简略如此,仪式也简略如此,难道我这就算是一个兵了吗? 很快地,西田军曹上台了。敬礼如仪后说明今天的行事:一、解散后分发服装和兵器;二、分配住宿的校舍;三、最后是“内务整理”。 我又一次觉得意外。西田这人中等身材,满脸疤痕,以前是国汉(即日文与汉文)教师,去年才退伍来校就任,据说曾在“支那大陆”各地转战了三年半之久。他在我们印象里是说话拖泥带水而且很噜苏的“教官”,加上那丑怪的脸相,向来就是个不受欢迎的人物。此刻却作风一变,说得干净利落,简单明了。难道这就是军队的作风吗?我在想。 §第二章 第一个晚上。 半圆的春月,从半空洒下略带黄橙色的光辉,照出寂寞的校庭。 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我就染上了一种孤独癖,每每喜欢独个呆在没有人影的地方沉思。我还清楚地记得,一年前,当我离开了大河,到中部那个文化古城彰化,就读青年师范学校时,我几乎每天晚上一空下来就走出学寮,到附近的荒野漫无目的地边走边想。那儿是一片墓地,虽然为了盖我们那所新成立的学校,坟墓多半移走了,但间或也遗留些无人过问的古墓,而且到处都是黑黝黝的墓穴,气氛是相当可怕的,可是我就是爱上那份不平常的阴森味。 我不能否认,早就有浓重的厌世思想在我心灵深处植了根。我沉溺于几位日本古代厌世诗人的作品中,也醉心于像华茨,华斯和叔本华那一类人的言论诗篇。这些都是在我那易感的少年之心投下那种阴影的主要原因,然而我也不能否认,另外还有一件事也有着重大的份量。那便是谷清子这个女人的死。我常常怀念她——她是在我心上烙印了第一个创痕的女人,也由她的短暂的一生而越发深切地体认了人生如朝露的思想。 如果我还必须举出促使我怀抱这种思想的原因,那么我可以再加上一点,那就是时代——或者说战争。战争给人类带来的,除了毁灭与死亡,可说一无所有。活在那样的时代的人,人人都被死亡的影子笼罩着,我又岂能例外?同时,我们日常所耳闻目睹的言词文字,处处都充满着一股悲壮悒郁的气氛,那过份被渲染的,“皇军”从容赴死,“豫科练”踊跃就义,军民一律持刃突击的“玉碎”等故事,在每个年轻人的心灵里都不可避免地撒下了满是伤感味的缚人的网。 直到星移斗换,流逝了十数寒暑的今天,握着笔杆追寻往事的此时此刻,我还能清晰地记起,当我们面临“征兵”期而在彼此的“纪念册”上题下的每个伙伴的字迹。 “我回过头来 我心栗然抖颤 我发现到—— 我没有脚印 沙滩上海波轻咽 ……” 这正是诗人林文章的手笔。 “宿昔青云志 蹉跎白发年 呵,陆,陆……我的好友 让我把一切抛往遗忘的彼岸…… 可是,我会想念你的 直到我告别尘世的一刻” 这是陈英杰与我相抱痛哭一场之后一字一泪写下的。 “亲爱的志龙: 我一直敬爱你 此刻更觉得对你难分难舍 我会想念你的 但愿—— 你也想念我,正如我那样 如有再会之期 我将…… 夫复何言 广谷俊雄绝笔×月×日” *** “我有过梦 有人笑我梦的可笑 但是呵 人生既短暂 做梦又何妨 如今—— 我也觉得梦的可笑了 因为它破灭得太快 愿你的梦——如有的话——长存” 这是被“征兵”征去的一个黄姓的同学写下的,另一个也是先走的同学横川(原姓黄)画了一架飞机,旁题“特攻队——我亦将去”几个字。 或许有人会笑我们太伤感太颓废吧?其实我还可以再抄上一些更伤感更颓废的文字,这儿为免重复,就此打住。说实在,我也不能否认这种心怀太悲凉太忧郁了些,可是我们都是“不幸”的人,只要我们早出生几个月,甚至还有的只差几天,便可以免去被“征兵”征去的,而且战争又打得那么激烈,那么惨酷。我们将被送上前线,我们又怎能坦然处之呢? 晚上,我的孤独癖又发作了。伙伴们都在吵着,一派无虑无愁的模样。我不能怪他们,似乎是这新环境给了他们新奇的感受吧。出到校庭中,我心又往下沉了。我不由得想:“我不能怪他们?”这念头岂不可怪!他们那是含有颓废成份的胡闹,他们不敢想象来日,藉那种毫无意义的胡闹来排遣心怀里的忧郁。我不是应该可怜他们吗? 或许——我的思绪一转——我这种可怜人家的心怀才是最可悲最可悯的。能乐时乐乐,为什么还要想明天,想昨天,想这想那呢?一个人能够麻木到不思不想,也许那就是幸福了,而不能不思不想如我,岂不是最可怜最可悯的人吗? 这一天,我们住宿的校舍在上午就分配好。我们的第三小队正式定名为“机关铳队”(即机枪队),整个部队合驻相连的五个教室,部队本部、指挥班、三个小队各一,另外有三个栈房,一为卫兵室,一为炊事室,另一则为小队长室,我所属的机关铳队配在最末一间教室,隔一小块空地还有厕所,是我们部队专用的。整个U形的校舍中,我们占去了整整一翼的教室。 机关铳队分为两个分队,发下的武器只有两挺重机关枪,算起来是十三个人管一挺,其他什么也没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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