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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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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面对远景的一把长凳上坐下来。看着眼前景色,一种流浪者的无依的孤独感陡地在胸怀中勾上来。我几乎想哭了。 我原打算不想过去的事,并且希望把过去的事统统忘掉的,“一切都会过去”,现在是过去了,我干吗还要留恋乃至回忆呢?可是我不能够,我彷佛看到谷清子在前面映现了,披着一袭薄纱,若隐若现。 那天,我手握着她寄给我的遗书晕倒在竹田的宿舍里。叶和刘培元、竹田尚义忙完了一些事来看我了。他们三个都看到那封信。叶主张要守秘密,刘和竹田也同意。这是事后叶告诉我的,可是事情还是传出去了,有人说谷清子和我有不正当的关系,她的死因也在此。虽然这传闻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不过也可能是告诉我这传闻的叶振刚把不好听的话隐去了。 另有一种说法是清子怀孕了,对方是州视学板垣重雄。她的自杀就是为了那一块肚子里的孽种。这也是叶振刚告诉我的,我不敢信这话,但是我不得不承认那是较为可信的传闻。否则其他还有什么事迫她走那条悲惨的路子呢?倘若真是这样,那委实是可怕的事,不管那事有多么坏,可是责任却由女方一个人来担当,那老猴子还干着他的州视学,而为这事拉拢的冈本太郎兵卫也还是个大校长,那是多么不公平啊! 我曾想到过为清子索还迢笔血债,但是我又有什么力量呢?我没有一丝一毫足以支持我采取行动的根据,只有自叹力薄,并为清子的死于非命而哭罢了。至少,如果清子能在给我的遗书——那是她死前留下的唯一遗书——里头提到一些事实真相,那么说不定我也会勇敢地站起来跟那些人面兽心的家伙搏斗的。唉,唉,这种想法岂不也只是无力的人的自我欺骗吗? 清子,原谅我。我所能够的,只不过是永生珍藏着你所给我的那唯一的信,不让它片刻离开我,把它当做你的替身。此外就是——正如你在信中所言,期待来世了,如此而已,如此而已。对啦,一切都过去了,我会把过去的一切忘掉,就除了深藏在内心里的你的影子。清子,你高兴我这样吗? 我浸沉在追忆谷清子的又悲苦又甜蜜的感受里。泪水静静地流个不停。好久好久之后才觉得时间已差不多了,便起身走向回路。我向自己说,伤感到这儿为止,以后仍要勇敢地坚强地活下去。 来到汽车站,意外地竟有一个人在那儿等着我,是叶振刚。 “你要去了,我猜得准,你一定是搭这班车的。” “你不也是要上台北了吗?为什么不一块去呢?” “我本来也这么想的,可是我上了一趟学校,时间就来不及了,而且我很近,下午慢慢出门还不迟。你怎么不到学校来呢?” “我?”我低下头,但马上装着若无其事地抬头说:“我觉得没有什么好说了,这样静悄悄地走,也许反倒好些。” “嗯……我知道你的心情……” “我非常感谢你来送我。我很凄寂的,可是看到你,心情就开朗了。” “是吗?如果这话是真的,那我也很高兴了。可是,实在的,我总觉得你思想太多,这是你的长处,不过也未尝不是短处。我这样说,也许太冒昧了些……” “不,一点也不!”我忙打断他。 “……你不应该太自卑,要尊重自己些。我相信我们都是有前途的。” “谢谢你。我会努力试试。” “你别误会我的意思,这次你去那所青年师范学校实在太委屈了你,可是……我的意思你一定知道的。” “我知道……”我确实知道他所指的是时势,有那么一天时势整个地变了,我们的——前程便都要改观了。 “好。”叶忽然换成一种有力的语气说:“那么,你该上车了。勇敢地,坚强地去吧!” “谢谢你,希望你也勇敢地,坚强地,克服眼前的困难,就像你以往克服了许多困难一样。” “好。谢谢你。” 我们的手紧握在一起了,四目相视,在这一瞬,我确确实实感到我们成了真正的好友了。车子载着我奔向前程,把这在我人生的第一站里扮演了许多角色的舞台——大河镇——抛在后头。我心里有无限的感慨,也有洒不尽的泪水和发泄不尽的伤感。可是,啊,这一切,这一切都真正地成了过去! 车子在悬崖上的陡坡弯弯曲曲地向前滑去。不一会儿就下到河边,走上那座铁索桥。从车窗往外一看,桥下涨了许多水,往常那清敝碧绿的水流此刻已变成激璗奔腾的浊流,处处有些发黑的树枝草丛,以及一些夹七杂八的东西在载沉载浮。想来是冬天积下的“垃圾”,因这几天的春雨而被冲出来的。我可以想到,那些垃圾必须靠这一场浊流才能清除的,而后水一退,溪流一定更清敝了。一个人何尝不是如此呢?感情上许多渣滓非有一场风暴带来混浊的雨是清不了的。浊流本身也许是发臭的,混乱的,可是只因它的清除作用,溪流本身便可得到好处。啊,浊流,原来你竟有这样的妙用呵! 很快地,车子过完桥了,再走一两分钟平坦的路便又来到上坡路了。车子走得很慢,很吃力的样子,不过整个河道逐渐地在窗上浮上来,对岸也渐渐浮上来了,终于大河的市街也横在对面坡上了。 别矣,大河! 别矣,大河! 我贪婪地看着这一幅景色,陡地我又忆起和谷清子看过的跟眼前一样景色的往事,那是在光明寺看到的。不!我不要想这些,此刻我只应该前进。为了压抑即将再度抬头的伤感,我把视线收回,改投车首的挡风玻璃。坡路的尽头已在目了。车子换了档,发出呜呜的呜声冲上去。忽然眼前开朗了,前面是一望无垠的桃园台地。我回首一看,河、市镇都已隐去了,只有中央山脉的连峰仍然披着一层轻纱耸立在那儿。 别了,大河……我再次在嘴里轻声念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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