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钟肇政 > 浊流 | 上页 下页
五六


  叶振刚名次仅次于我,他是五十八元,“美丽的芳邻”又次之,可是八十元!连末席的李添丁都有四十二元。然而我不敢有所埋怨,一个新进人员怎能奢求呢?我这样安慰自己。

  以后我没再听任何人谈起有关年终奖金的事,好像大家都早已习惯,不以为怪了。我更不敢跟任何同事提起,我觉得自己的数目少,提出来徒增耻辱而已,而且谈出来便不免显得斤斤于金钱,太不够器度了。但我心中兀自怀疑,他们能平心吗?是不是敢怒不敢言?然而,也因为这样才使我想到,校长的威权是高于一切的,既然当了人家的部下,就只有唯唯诺诺唯命是从了。这也许就是所谓社会吧,我自忖。

  在平静的日子里,这事只能算是一个小小的波纹而已。我说平静,也许只不过是这个小圈子里罢了。事实上,如果把眼光扩大,那就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了。例如报纸上,几乎天天都登着皇军获得“伟大的战果”的消息,在大陆上攻占了什么大城喽,在南洋的什么岛附近或什么海上,击沉了多少艘敌人的战舰和航空母舰或什么舰等等,由报上的这些热闹的报导和充满信心与炫耀意味的言词来看,他们确是打得有声有色的,也可以说是热闹非凡的。

  此外,也有过一个颇不平凡的消息,令人震惊的,那是“皇都”东京竟遭受了一次“舰载飞机”的空袭。报纸上是这么说的:“可恶的米(美国)鬼飞机格拉曼,用低空飞行冲过警戒网,在皇都投掷了若干烧夷弹……损失极为轻微……”那好比是一道阴影,但因“辉煌的战果”冲昏了人们的脑袋,所以尽管阴影总归是阴影,可也不过如夏天的一朵行云,很快也就消失了。

  这其间,在我与谷清子之间建立了很微妙的关系。表面上,我和她是恢复了排练话剧时的亲密了,每天总有一两句交谈,或交换个会心的眼光,不过内心里,痛苦虽然已消,却换上了焦急。

  我不能否认我仍然深爱着她,她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依旧能牢牢地吸住我,激动我的心弦。我甚至可以说,她在我眼里显得更妩媚更动人了。然而,我不得不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我和她之间的感情已那么样地决定了,那儿已不允许再有其他的成份,就除了兄弟姊妹间的爱。与其为了不能得偿的爱而痛苦,何若干脆以纯洁的,不含男女两性的爱的心情来跟她接触交往呢?

  我常常试着分析她的感情。她曾在溪岸上的大榕树下向我说过:“……我不能想象第三次的不幸发生,所以只有把感情封冻起来,不让它泛滥……”“……我只能把你当一个弟弟看待……”这一类话在表明着什么样的心情呢?一是她为了安慰我,那多少是有些狡猾的成份在内的,就如哄一个不懂事的小孩一般;另一则是她也爱我!她也爱我?!她会爱我吗?我有什么值得女人爱?竹田和刘培元曾说过我是个美男子,可是我一直不敢如此认定,我身高不过一百六十二公分,根本就缺乏一个英俊的男子的条件。而且单凭一张脸就能赢得女人的芳心,似乎也只能在外国的电影上或通俗的爱情故事上看到。有生十九年以来,从未有过女孩子看上过我,这就是个明证。当然说过我有天才,也对我的日本古典文学修养表示过钦佩,可是那样就算天才,天才也未免太可怜了。至于对文学的修养,我自己比谁都知道,连一知半解都还不够资格呢。我再也找不出任何理由使自己相信她爱我了。

  那么,她只是想利用我?——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来——我送了她几次米和花生,她只是为了榨取我的“油”?那也不是不可能。日本人自己不得不自律,大概不敢买配售以外的黑市物资的,她可能经常都在半饥饿状态中,这并不是太过份的猜测。她怕失去我的友谊,目的只在为多得一些额外的食物而已!如此看来,她只不过是个卑鄙的人罢了。

  但是,我又推翻了这种想头——她确曾哭过啊!哪一个女人曾在我眼前流过泪呢?除了母亲外,可说一个也没有。眼泪不会是那么容易流得出的。那时,她还哭得那么伤心。她低着头,肩头一耸一耸地,似乎在竭力忍着,可是仍抑止不住悲泣——她的印象早已烙进我的脑膜,我知道那是我永生忘不了的。那会是虚伪的吗?一个人能假情假义地装出那种模样吗?

  我的思想绕到原处了——她一定也爱我!可是,我凭什么能获得一个比自己年长的异族女人的爱呢?

  我也很明白,她之爱我与否都是无关宏旨的,反正我和她的情份只能止于姊弟间的情感,可是我仍像一个不知足的小孩,愿意知道她到底是不是爱我。彷佛知道了她爱我,便于愿已足,并且能够牢守着分寸,把爱密藏在内心深处,表面上以一个弟弟来尊敬她——这就是我着急的缘由。

  一天,我在和几个同事闲谈中听到刘培元说:州视学(即州督学)板垣重雄对谷清子的美貌异常倾倒,听说有意再来找她。听刘的口气,州视学好像对她有着不寻常的野心。刘还说了一件内幕消息,我们的校长冈本太郎兵卫是下一任州视学的有力候选人,冈本为了讨好板垣州视学,以便当州视学成为更可能,有意拉拢这门“好事”。

  听刘的这些话时,我虽竭力装着平静,可是心中很觉不好受。她是那样贞洁娴淑的“出征军人”家属,而板垣又是堂堂一个州视学,那有这种可能呢?我虽然这样安慰自己,但心情再也无法保持宁静。

  这儿似乎得把日子倒过几天,来叙述一下前面没有提到的,在这些平静的日子中所发生的另一件小事:

  好几天以前,校长告诉大家,州视学定期要到校巡视。以后的三天,校内空气又突然紧张起来。第一是校内的清洁,一连两天全校举行“作业”,清理垃圾堆啦,整理农园啦,铲除校庭内的杂草啦,上课时间都牺牲了不少。其次是班级事务的整理,不仅教师的簿册,如点名簿、学籍薄等要整理,就是小学生的薄本什么的,也都要检阅,全校上下忙得不亦乐乎。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