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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头寮是轻便铁路的一个站,有两三丬小商店,外加四五幢民房。虽是个小村落,眺望倒也不错,河间的小村镇就在山脚下,河间国民学校就在山脚边,前面不远处便是大嵙崁溪,清流如带,在秋阳下闪闪发光。中央山脉的连峰,从这儿看去,显得更近更近,就好像耸峙在眼前一般。

  我们在头寮休息。山川教头提议中午就在河间国校休息,吃午饭。谷清子表示校内没什么好看,而且要妨碍人家上课,不如到河边去吃午饭,既可免去骚扰人家,又可在河里摸虾子什么的。我想到这是谷清子在安排和我谈话的机会了,便对她的话表示同意。山川教头说要在河间国校的一位同事处吃饭,要我和谷清子也一块去。可是我说已准备好午饭,不想打扰人家。山川教头说要把学生交给我,要我领到河边,让他自己在河间离队,最后便这样决定了。事情倒意外地顺利,这么一来我便可以和她畅谈一番了。

  下了陡坡,走到河间国校的旁边,山川教头给自己的班级吩咐了几句话也就离去了。以后改由我领队,穿过村镇,很快地便出到河边。

  大嵙崁溪虽是台湾北部的大河流,可是到了这儿只能算是小溪了,溪水不多,分成几股缓缓地流下,不过河滩倒宽得可观,两岸遥遥相对,距离怕不只一公里。河底乱石累累,中心部份还辟成一大片农园,种着蕃薯、花生等作物,有些部份还种着稻,可望见一道一道滚动的黄金色稻浪。二三茅屋点缀其间,构成一幅颇为特殊的河川地景象。

  我给学生们划定了活动界线,讲了几件注意事项也就解散了。学生们一哄而散,争先恐后地跳下去了。我看了看身后的谷清子。她正满脸笑容地看着那些叹天喜地的小学生们。她的笑依然那样含蓄,眼光依然那样深邃。可见她此刻的心情是和平常一样平静的。所不同的,大概是因为跑了远路晒了太阳的缘故吧,双颊微微泛着红潮。

  看了她这种脸色,我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轻微的不满。我岔开了视线,细细地分析自己这种奇异的感觉。我真不晓得我为什么会觉得不满。她为你准备了午餐,而且还是她主动的,她对你仍然很关注,你应该感谢才对呀……但是,啊,我明白了,我所以感到不满,实在是因为谈的机会就在眼前了,而她的眼光竟平静一如往常,表情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痛苦或紧张。我这人多么自私啊!难道你自己痛苦,便希望人家也痛苦吗?岂不是应该为人家能脱离痛苦而庆幸才对吗?

  “看,他们多快乐。”她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真叫人羡慕,无忧无愁的,不是吗?”

  “嗯……我们也下去吗?”

  “我想……不了,有点累了。”

  “是吗?”我发现到我多么不懂体贴,便说:“那我们到那棵大树下休息吧。”

  “好吧。”

  那是棵大榕树,浓荫如盖,从无数的大小枝桠垂下很多的气根。下面是铺得相当平整的大小石块,正是个休息的好所在。

  谷清子这天穿着灯笼裤,上身是对襟的日本式工作衣,衣裾插进裤里,把所有的曲线都掩蔽去了,可也仍然苗条,楚楚动人。她走到树下,拣了一块隆起的石头坐下。看去似乎真地很累了。我上前在离她不远处坐下,因为那儿是很低的,所以她好像在椅子上,我则在地面。

  她打开了草袋——是我所熟悉的那一只,从里头取出几个纸包。仍然跟上次差不了多少,有海苔寿司、油炸麻花、饼干,外加牛肉罐头。

  我谢了她。我们默默地吃着,谁也不说一句话。我一点也不觉得好吃,甚至是甜是酸是苦是辣都分不出来。想起上次在光明寺的情景,真禁不住伤感起来。

  也不晓得过了多少时候,她忽然锐:“陆桑,你怎么啦?老是吐太息。”

  “哦……没,没什么啊。”我不由吃了一惊,我太息了吗?为什么自己一点也不觉得呢?

  “怎样?还好吃吗?”

  “嗯,很好吃。”

  “撒谎。”

  我一惊,忙看了她一眼。她仍然微笑着,但眼光里有股又似怨怼又似忧郁的色彩。

  “真的,很好吃。”我加了一句。

  “你不用勉强说,我知道的。”

  我无词以对,只有低下头。

  “你变了,陆桑,而且变得不少。你再不理我了,就连看也不看我一下了。话更不说一句……”

  “哦……”

  “为什么?”

  “……”

  “我知道你很痛苦,可是我何尝不痛苦?我,我怕比你更难受!天天看着你故意把眼光投到旁的地方,我真想不如死了。有时,偶尔看到你浮出笑,我就会松口气,心头说不出的喜悦。可是这样的时候太少了,你总是锁着眉,咬着下唇,脸上敷着一层霜,我多么难过……”

  我承认她说我的部份是一点也不假。然而,那该怨我吗?岂不是应该怨她自己吗?如果我说该怨她自己,这话未免太冷酷,那就改为怨时代吧,怨社会的一切吧,或者怨那堵铁墙吧,至少我是无罪的!

  “我知道这样说你是不应该的。”她又说:“可是,我常想,异性间为什么不可以有友谊存在呢?为什么不能像兄弟姊妹般地相爱呢?”

  我沉默得像一块石头,可是心却渐渐软化了。啊,她的确是个深情的女人,并且具有无限的女性的温柔。现在,我很想说点什么了,可是我不晓得怎么说才好。

  “我告诉过你了,陆桑,你肯听吗?”

  我仍低着头,不过还是点了两下。

  “我是个不幸的女人,遭遇过两次比死更不幸的事。如果那时能死,倒也罢了,偏偏不能够,我必须在背上驮着这不幸活下去。你一定知道,我怎么也不能够想象第三次的不幸发生,所以我只有把感情封冻起来,决不让它泛滥……否则,我会……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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