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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也许……你把我估计得太高了。”我好容易才说了这一句。

  “不。我自知很幼稚,但是还不致于幼稚得连这一点都不懂。我只是一个弱者,刚才我说过,我抗不过现实,只是接受现实。”

  我强把内心汹涌的思潮压下去——我该承认,那是可鄙的虚荣心,它使我掩饰自己的卑劣,让自己扮演竹田所说出的我。我说:“你并没有错,就是换了别人也不见得有另外的办法,只有拼命地干,不干又怎样呢?”

  “你真地这样认为吗?”

  “当然。我相信刘培元和叶振刚也一定这样。”

  “谢谢你。你的话好像给我打了一针强心剂。我很担心自己要发疯了呢!”

  我再安慰了他几句,看看时候差不多了,也就告辞出来。

  我好像吃了半瓶酒,脑子里混混沌沌地,彷佛是一片大风下的海面,波祷起伏。竹田的话到底在告诉我什么?接受现实,拼命地干,那是很明显的,可是它应该有着一个中心点或者说关键的,那又是什么?我得不到答案,思路又混乱了,许多记忆里的事物,在那混沌的海涛里载浮载沉起来。

  第一是叶振刚的话:“时势会改变的”,怎样改变呢?为什么改呢?其次是白木的影子,他在揍人,训人,接着李添丁也出现。竹田说叶、刘和我是跟李不同的,如何不同呢?我只晓得我不能像他那样,在大庭广众间大呼天皇陛下万岁,大日本帝国万岁。

  其他还有什么呢?为了整理思绪,我重新把竹田的话拿来回味:“可以想想想的事,可以不做不想做的事,思想与行动永远不发生冲突……”什么是想想的事?又什么是不想做的事呢?后者一定是指青年训练的事了,可是前者呢?我有什么好想?我想过些什么?什么是我想想的事?……呵……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只有一点是明显的,竹田说我是有思想的人,那是错误的!我有什么思想?一点也没有,一丁点也没有啊!

  我走得很慢,但还是很快地就回到宿舍了,很想再在外面走走,多想一些什么,但是我毕竟不是善于思想的人,自觉再想也没用,所以还是进去了。

  美莲和五寮来的女生王氏粉和娇妹,还有街上的小调皮碧莲和嫦娥等人,还在谈得起劲。可是进到房里我才发现到,今晚有一个新面孔。定睛一看,方才明白过来,原来她是戆婴老人的孙女邱氏秀霞。她一见我来立即“正坐”,双手并排撑在榻榻米上,来了个九十度的鞠躬。

  “打扰您。”

  “哦,”我有些手足无措地:“欢迎欢迎。我差点儿认不出来呢。”

  “嘻……先生,秀霞桑变得多漂亮了,是不是?”那嫌小玲珑的小妮子嫦娥马上扮鬼脸抢着说。

  她们都掩口笑了,只有秀霞红了脸低头下去。原来她新近才烫了发,发根都松着,垂在后头上,用常见的发网罩着。那一身连裙花布洋装,显示出这女孩子也成熟了。

  我没敢多看她,走到自己的房间上去。两个房间的纸门仍然敞开着。我感觉到秀霞的眼光,她是那样羞涩,而且看来也颇为不俗,出落得更美了。但马上我又否认了,我对哪一个女孩子不觉得美?哎,真是糟糕。可是我无心欣赏,也不好意思再看她。那困恼我的问题虽已消失了,可是不晓得什么,我决定睡觉了。

  我起身把电灯移到她们那边,把纸门关上。

  “我要睡了,很疲倦。”我说。

  我用棉被蒙住了整个脸,我晓得自己一点睡意也没有,可是我该想些什么呢?忽然我觉得一回来就钻进被盖里,秀霞会怎么想呢?事实上,在我的记忆里从来也没有过这种情形。往常我都是要跟邻室的女孩子们玩上好久好久的。今天,身体累了虽是事实,并且脑筋刚刚受到困扰,确也很想清静一下,可是秀霞算来还是稀客,我岂能这样不礼貌呢?我发现到,尽管我觉得她出落得更美更成熟动人,然而内心深处有着一种对她的反感,我之所以一反往例回来就匆匆上床,一定是下意识里的这样反感所促成的。但是,她怀恨我又怎样?管她对我作何感想呢?

  §第十章

  学艺会终于开完了!

  有生以来,这是我最紧张的一件事。以前我也有过紧张事,例如大考啦小考啦,还有“教练检定”(中学普遍实施军事教育,谓之教练,毕业时例须检定,及格者可取得申请“干部候补生”资格),但跟这次比较起来,简直不成问题。

  当天表演了两场一下午一场,晚上一场,两场的观众都告爆满。镇上好久以来就很少有电影或歌仔戏上演,民间娱乐全部停顿,因此,学艺会也就自然而然受到很普遍的欢迎。表演的一切用品——例如服装、道具以及舞台装置等都是因陋就简,但仍然每个节目都受到热烈的鼓掌。

  晚饭是校方招待,每位同事一客便餐,有硬饭,有肉,大家都吃得很开心。饭后由全体职员投票选出各种节目中的前三名。大出意料的是我的话剧居然得了不少票,竟名列第三。校长宣布结果时,特地加上了一句鼓励的话:“陆君以毫无经验,能有这样的成绩,可以说很不错。”

  这话算不算称赞,也许很成问题,却是我任教两个月以来唯一得到的类乎称许的话,我所受到的鼓掌虽不算热烈,却是我所赢得的第一次。

  正对面的谷清子冲着我使了一个眼色,点点头,泛出那种含蓄的富有特殊意义的微笑。也许只有我懂得它,它满含着欣悦与温慰。能为我的高兴而高兴的,当然只有谷清子一个人了。她的笑是我月来辛劳的最崇高代价,我还有什么奢求呢?

  会开完,大家就闲聊起来。第一个发生高昂声音的是我的“美丽的芳邻”藤田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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