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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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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看着他想,这也是“皇民化运动”的一环了,使青年们参加一个组织,从事活动,不教他们闲荡,倒也算得上一个好措施,可是他们也有不少人是有工作的,例如农家青年,虽然农忙期已过,但田里园里一定都有不少工作等待他们去做。这样每隔一天便要给“召集”,对于某些人一定是不轻的打击,可能他们不大情愿呢。 还有,竹田是那样辛劳,不停地呼号,不停地奔跑,还得发脾气打人,心中也一定不好受。对于这些,他不晓得有何感想。我也想到另一面,校长对竹田的表现似乎很满意,常常左也竹田君,右也竹田君,彷佛没有他什么事都办不下去似的。以一个台湾人,能这样被重视,这样被信任,该也很值得欣慰吧? 反视我自己,到目前为止,我几乎没有过任何表现。其实我能有什么表现呢?要是竹田的任务改由我来担当,尽管我自信对那一套教练啦、分列式啦等事,比他更有经验,懂得也更多,可是我仍然自认承担不起。第一,那种慷慨激昂,严厉肃穆的态度我就摆不起来,体力上也可能吃不消。就是校内的事,我也没有一种拿得出来的本领,只是个职卑位低的“助教”而已。事实上我也感觉得出,不仅校长,就是绝大多数的同事也从未表示过对我的重视。我的存在是那样微小,那样默默无闻。如果勉强举一个例外,就是谷清子对我的文学修养的赏识了。 就随便举一个跟我一样地位的李添丁吧,他也能在大庭广众间三呼“万岁”,叶振刚则是实力派的佼佼者——总之,我没有一样是能跟人家比拟的。反省到这儿,我不由得对竹田有些羡慕起来了。 在运动场上,我虽有不少胡思乱想的工夫,可是我的工作也并不轻松。学艺会已定在十一月一日举行,话剧的练习也到了最后阶段。好在我的节目已可算很熟练了。那是一个尽忠故事:一个大臣受了天皇的命令到海外去找橘子,到海外跑了好些年,好不容易才找着带回,不料天皇已死,那个大臣也就把带回的橘子供在陵墓前,一哭而绝,算是殉死了。剧里并没有多少动作,唯一的穿插是谷清子给教的歌唱和舞蹈,这穿插倒给全剧加上了色彩,否则真是不堪一睹的。 这天同学年的山川教头和“美丽的芳邻”藤田节子听到排练已完成,便要求前来参观。我有些难为情,但谷清子先已答应,我也只好答应了。我叫学生们表演给两位同事看。不料正要开始时,竹田也来了。他和山川、藤田、谷清子等人坐在一起看。不过十分钟,话剧就演完了。 三位观众立即给了我们一阵热烈的鼓掌,口口声声说好。 “啊,很好很好。陆桑辛苦了,干得不错啊。”山川教头扶扶老花眼镜,满脸皴纹地说。“陆先生!”藤田节子高昂的声音紧紧接上说:“真了不起,很好嘛。那个小朋友真会演戏呢。不是吗?”她说着向竹田点点头。 “是啊。”竹田也浮着笑答:“真不错。这小朋友很有天才呢。” 那是我班上的级长,听明伶俐的一个小孩。我得了这些称赞,总算松了一口气,不再难为情和骇怕了。 “陆桑,”竹田又问:“这剧本很不错呢,那儿找到的?” “他自己编的!”藤田兴高采烈地抢着回答:“陆先生可也是天才呢,故事是国语课本里的。” “是吗?”竹田又说:“那真了不起,原来陆桑也有这一手,真是失敬了。” “哪里哪里。”我谦辞,可是话犹未完,藤田的高昂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陆先生是个文学家呢!没想到吧?” 藤田似乎是从谷听到的,把我到谷家时读出了那幅间距的“变态假名”,并且还说出作者及那首诗的神韵的情形添酱加醋地谈起来。我连连制止,可是一点也没用。藤田那妖媚作风完全地表露出来了——也许那应该说是天真,可是我觉得更近乎妖媚,眼睛时而睁大,时而瞇细,声音充满抑扬顿挫,高时高到像小提琴,悦耳极了。我因为与她是芳邻,对她的媚态已很习惯,可是这回竟然也觉得她的表现大不同寻常,好像更有魅力,更动人,更妩媚。 我被称赞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可是她不容我插嘴,只好面孔红一阵,青一阵地任她说。我想:她今天怎么这样兴奋呢?难道我的话剧竟好到能使一个人这样?不可能!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那么,是不是因为有竹田在坐?他到底给她写过信了吗?表示过爱了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她是为竹田而高兴了。但是,那也用不着在人家面前来显露啊。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她是在向他表示亲近了——对,这解释较为可靠。竹田近半月来的表现是惊人的,地位是崇高的,尤其刚改成日式姓名,再也没有台湾人味了,所以她对他另眼看待,有意接受他的爱了。这岂不就是竹田的机会吗? 大家还闲谈了一会儿,因为我还要排练,所以他们也就走了。竹田和藤田并着肩走,挨得很近,说说笑笑,看来还是蛮亲密呢。 “很有意思嘛,那两个。”谷清子说。 “嗯……真叫人羡慕。”我说,心中却在想:我也能和你那么亲密就好了。 “羡慕?陆先生也有要好的人吧?” “哪儿有?就是没有才羡慕啊?” “我才不信呢!” “真的啊!” 我们又开始练习了。我忽然想到,晚上该到竹田的宿舍走走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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