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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那是日本家庭常见的圆形澡桶,高、径各约一公尺多,一端有火炉和烟突,是一家人共享的。我浸在里头,一股异样的气味由水面升起,触摸着我的脑心。这是她刚浸过的,可是我再也不敢想入非非了,适才的失态还使我不安。我漫然想着日本某些地方的入浴风俗。在那些地方的日本人都是男女共浴的,大家浸在一池里。我想到日本人的习俗传入台湾的虽然已不少,但至少这一点是绝对不能教台湾人接受的。

  因为心情不容易平复,所以我浸了很久,出来时已有些晕了。

  回到“客厅”,矮桌上已摆好了菜。使我吃了一惊的是竟还有一瓶“福禄酒”。我坚持不喝酒,但她说已开好了。这又使我不安了。她们买酒很容易,可是那也得花钱,明明约好是便饭,而且我又什么礼物也没带来。但是,在这种情形下,我也只好接受款待了。

  菜并不多,但也有五六样,加上一盘用面粉做的煎饼。她们婆媳俩也陪着喝,一瓶酒喝完,我已有些醉意了。接着她替我盛饭,一看才知是粥。她们也为米的配给量少而困恼着吧。菜也多半是素菜,只有一样是加上少置肉煮的。忽然我想到,为什么不带些米来呢?反正要买什么也买不到,米是现成的,而且在这个时期还是最珍贵的东西。想了这些,我就决心要送米给她了。

  饭后我和谷清子断断续续地谈着。她不是个健谈的人,我虽已没有先前那么拘朿,也不再在看她时感觉耀眼,可是我也是笨嘴笨舌的人,所以交谈了几句便告中断。我也想到不妨早些告辞,但似乎又觉得不应该太匆促。最后我又看到“床之间”的那幅画,便把它当做话题了。

  这回,我可是找到话题了。原来她竟也是和歌的爱好者。我对和歌的不算深刻的修养使她大为惊奇,极口称赞我。我也就仗着几分醉意,把一知半解的知识倾出来。

  我和谷清子谈了约有一个钟头那么久才告辞出来。

  宿舍里只有一个人,由于平日女生们那么热闹,更显得空荡而寂寞。我提早就寝,可是我失眠了。在黑漆一团中,似乎有两只丰满的乳房在此起彼伏。我这是第一次开了眼界,它们的形状、大小,都是出乎我前此的想象之外的。不管我睁眼闭眼,它们都不肯消失,好像在那儿招引我。

  开了电灯,幻影是消失了,可是光线刺得我是睡不着。我成了俘虏,被那幻影玩弄着,直到听过了钟响二下以后才蒙眬入睡。

  这些,到底是真的,或是梦境呢?在迷迷糊糊里,我几乎疑心昨晚的一切是一场梦。可是我晓得那不会是梦,只有那两座乳姑山把我夹在当中的景象才是梦。

  “当,当,当……”

  哦!九点钟了!虽然是礼拜,可是我是叫参加话剧演出的同学们在九点钟集合的。糟了!我霍然跳起来,取了面盆出到水道边。水道在正厅后头的天井边。在那里我不期然地碰见了一个女孩子。也许我的梦还没有完全清醒,我竟以为那是谷清子。

  “早安。”

  我说完了才看清对方的面目。那是我不认识的人,我一惊,不由得脸红了。对方却很自在的样子,也说了早安,低了低头,走到外面去了。

  谁?我没法猜出。但她的年轻与美丽使我震颤了一下。她年纪约十七八岁,两绺发辫从两个耳朵后面垂到胸前。穿着一身连裙洋装,赤脚上跟着木屐,身材很苗条,曲线玲珑可爱。我想起了那种发式,虽也不算少见,但一般民间已不多,就只有台北的第三高女好像是规定这种式样的。于是我猜到这女孩一定就是大山亨的女儿。对啦!是礼拜放假回来的!

  我记得曾经把她的体态想象成像她爸爸那样的高头大马又肥又胖,原来是恰恰相反,我禁不住哑然失笑了。这就怪不得刘培元要把叶振刚对她的爱说成绝望的了。

  叶振刚那家伙,如果真能获得她,那可是了不起的事了,他又黑又矮一也许比她还要矮,一丑一美,并排起来,真个是牛粪上插鲜花了。可是,我打断了这种缺德的念头想:他晓得她回来吗?他能够来这儿与她见面吗?他和她到底怎样?我既然占有地利上的方便,是不是应该帮他一手呢?

  可是我已经没有工夫细想了,我匆匆地决定,等会儿要抽空去告诉他。我草草地漱洗完毕就奔向学校。

  跑到事务室门前,谷清子正好从那儿出来。脸上仍是那含蓄的笑,但我觉得那笑容里彷佛增添了点什么。

  “迟到了?”她露出半截牙齿先开口。

  “嗯,起得太晏了。”

  “睡不着是吗?”

  “是。”我又脸红了,忙掩饰地低下头说谢。

  “学生们早到齐了呢,快去吧。”

  “好的。”

  我想起了要向叶振刚说的话,刚起步又回转身子,把头探进事务室里扫视了一周。他没在那儿,我于是跟谷清子并肩走去。

  “找谁?”

  “叶先生。”

  “有事吗?”

  “没有。想说一句话,不过不要紧的。”

  话剧练习一如往常,到十一点多才结束。谷清子晓得我没有吃早餐,很是关切,要我再到她那儿吃午饭,可是我没敢再打扰人家,借口说有事才跟她分手。

  我匆匆地烧了两餐份的饭,煮了一大碗“米噌汁”(日式的汤,用豆豉泡成,为日人常用的食物),草草地扒了两半碗饭,就跑到叶振刚的家来。这时他也刚吃饱午饭,在临街店口看报纸。看见我来,马上丢下报纸,请我进去。天气还相当燠热,本来是用不着进他那斗室的,可是我想起此行的目的,也就跟他而走。我想起早晨还没看报,便边走边问:“报上有什么消息?”

  “还不是那一套。”他的口气有些不屑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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