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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此后,刘和简在谈着有关这次“青年炼成”主事人选的内幕。据说首先曾决定古田,可是古田推辞了。其次校长又想拉谁,最后才接受首席训导(教头下面的资深教师)的建议,决定了简。对于这些,我不大感兴趣,而且我又一无所知,也就没法参加任何意见,只有默默地听着。

  话谈得差不多了,刘表示要休息,我便再次邀他回去睡。刘说哪儿睡都一样,简这儿也可以睡,不过,因为值夜的李添丁已泥醉不能去了,只有由他代理了。

  §第八章

  我失去了我自己。

  我不晓得置身何处。

  啊,那是两座山,圆圆地鼓起来,并不很高,但曲线和缓,好像把一只硕大无朋的球从中切成两半伏在那儿,而且两个连在一起,中间形成一个圆形的凹陷。

  啊,那是乳姑(客语乳房)山——故乡的山。故乡是一个小镇,从镇上每一个角落,只要没有遮去视线的物体,便可望见镇西约三公里处的这一座逗人遐思的矮山。

  噢!不,故乡的乳姑山只有一座啊,那来并连在一起的两座乳姑山呢?这不是故乡的乳姑山,这只不过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忽然,我发现我置身在那凹陷处,两座乳形山峰通立在我的左右。突地,它们开始收缩了。地壳的折曲运动。它们越缩距离也越近,它们变成了两堵墙。啊,还在移,在靠拢。我必须赶快逃出这可怕的狭谷。它们要碰在一块了,我会被夹在中心,压成肉饼。

  我想拔起脚来拼命奔跑,可是脚好像在那里生了根,怎么也跑不动,越用力就越不能动。两座山移得更近了,向左右伸出手就可以碰到。哎呀!那是什么山呀?掌心碰到的,并不是泥块,也不是岩石,而竟是一种柔软腻滑的东西,而且似乎还有些温暖,甚至还似乎有脉搏在鼓动呢!

  但是,它们加在我手上的压力更强劲了,那就是说它们仍在靠拢着。呃,我的臂膀半弯了。糟了,我会被压死,而且葬身山块中,永远没有人晓得。

  我一惊就醒来了。啊……原来是一场梦。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哟,赶快起来,不然要迟到!不,不……对啦,今天是礼拜,是礼拜天哪,再睡吧,睡吧,睡个够!睡个痛快!

  可是,那真是个奇异的梦。那到底是什么呢?似曾相识的……于是我又落入迷迷糊糊的境界。

  那是昨天的事。昨天是礼拜六,也是我每周例必回五寮的一天。可是,因为要指导话剧,我不能回去。傍晚正在练习的当儿,美莲放学回来,因找不到我而跑到学校来。那时我和谷清子正在教室里排练话剧。看见美莲,我就想起早上忘了告诉她我不能回去。我先把她和谷清子介绍一下,并说明原委,要她独个儿回去。美莲也就走了。

  这以后,我们还练习了很久,直到快入晚了才把学生放回去。我和谷清子这才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也不晓得是怎么个心理作用,我们都暂时没有起身,而且还聊起来了。

  “真辛苦了,陆先生,一定很累了吧?”

  “不,没什么。倒是现在回去还得煮东西吃,这才叫人烦腻呢。”

  “啊,先生是自炊的?”

  “嗯。早上我妹妹煮,午饭是吃凉饭,随便扒几口,晚饭就得轮到我煮了。有时妹妹早些回来,她也会煮的。”

  “啊,你们都很辛苦哪,也真伟大。”

  “这没办法哪。”

  和谷清子谈,虽然并不稀奇,但每一次,都使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我简直没法表达出那种感觉,有点怅怅然的,类乎伤感的意味,却又渗着一种欢愉,似乎还有着某种希冀。这些感觉交织起来,形成一片浑沌,使我无法辨清。不过,有一点倒是比较明确的,那就是每当交谈结朿分手时,那怅然的伤感便忽然浓烈起来,很久很久还不能拂拭掉。此刻也是这样子。

  “你的妹妹,啊,叫什么来着?对,美莲桑,她长得多美,和你很相像。”

  “和我?那不成了丑八怪?”

  “嘻……”

  清子很少笑——说正确一点,她是很少笑出声来,因为她随时都有着笑意隐现在眉宇间和唇边。现在她居然笑出声来了。啊!她的笑容多动人。嘴唇似乎微微地抿着,只露出那么小半截整齐雪白的一粒粒珍珠般的牙齿。她就是这样,一言一动,乃至一颦一笑,都似乎有着一种克制工夫在作用着,永远不会过火,永远不会放肆。是的,那是日本文人的古典作风,她原是典型的日本古典女人呵。

  “你并不丑啊。”她浅笑了一会说。

  “谢谢你。”我竭力抑制着心情的骚动,尽可能地装着开玩笑的口吻说。

  “你也很风趣呢。”她盯着我说:“啊,不早了,得回去了。”

  “是吗,我也得……”那么突然地,却又是不出意料地,那怅然的伤感怒涛般地袭向我。“对啦,回去煮饭也怪麻烦的。晚上就来我家便饭好了。”她又说。

  “呃,那,那,真感谢了,可是马上就煮好了。下次再打扰吧。”

  “你在客气了,没关系的。”

  “不,谢谢。”

  “哎,你真客气嘛,反正我也没什么好请你,真正的家常便饭,所以你不用客气的。”

  “可是……”

  “我家里也没什么人的,就只有我的婆婆一个人,所以你用不着客气。好了,你就来,一个钟头后,好吧。”

  “唔……”

  “真不像个男子汉哪,这么不痛快。”

  “好吧,可是真不好意思。”

  “那就这样了。我等着昵。”

  她走了。我用一双热切的眼光目送着她。她走路的姿态也是典型的日本妇人式的,步子细碎而略快,趾尖朝里,腰肢以上部份丝毫不动摇。我以前是不大欣赏这种“日本婆仔”的走路姿态的,可是此刻我竟觉得那正是日本女人的娴雅端淑的象征,而不禁认为很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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