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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在全国上下都为大东亚战争而一致奋斗的这当口,发生了这样的不祥事件,虽然是极端不幸的事,但也给了我们宝贵的反省检讨的机会。可以说,这是个难得的教训。希望大家能藉这事件,记取这个教训,为了我们的神圣目的,重下决心奋斗一番才好。”

  校长还继续说了不少——我明白了藤田节子所说的“说教”的含义——最后征求惩罚那两个小学生的意见。可是大家都沉默着。沉默似乎是紧张的兴奋剂。我觉得气息都有些窒住了。

  “谁有什么意见?”校长的声音高了些。

  没有人发言。

  “没有?”校长的声音更高了。

  “难道这样就算了?”

  “校长先生!”一个女人的声音应声而起。我回头看了一眼,是那两个学生的级任白石典子。

  “我……”她忽然激动起来,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事情——都是——都是我的错误——我觉得——非常惭愧——可是,我想——我主张让他们在事务室门口站一天。——还有——把他们的家长叫来,告诉他们。这办法是不是妥当,请校长裁定。”

  “哦,白石桑提出了很好的办法,”校长点点头说:“白石桑勇于负责,我非常欣慰。那么,对这办法有其他意见的,请发表。”

  古田起立发言,表示赞成,还补充说,要警告家长。接着一位上了年纪的日人同事岩本也起身,认为叫了家长,可能把事情传开去,对学校而言,反成不体面,处罚还是以不扩及校外为是。立即有一位年轻的教师白木一雄起立反对岩本。白木是今年刚从师范毕业出来的,人长得特别矮,方头方脸,声音宏亮,一脸粗暴气色。这人向来便以严格著称,是校长所宠爱的同事。他认为家长当然应该警告,而对那两个学生也应采取更严厉的处罚措施。

  一正一反,还有几个人起立发言,不过我发现到没有一个台籍的同事提出意见。末了校长综合意见,作了最后的裁决:对两个学生,依原议罚站一天,不准吃午饭,站到下午四点半全校放学为止。各班级要严格地训诫一个钟头,并叫每个学生都至少要到事务室前走廊上看一回罚站的两个同学。对家长,暂不采取行动。

  散会后,我夹在许多同事中走向教室,谁也不说什么。我心情很沉重,对那两个同学我万分同情,然而我竟未曾想到这件事的真正含义,反而认为时局一天比一天紧张,这么严厉的,几乎是小题大作的情形,是有必要的。

  进到教室后,我也结结实实地把学生教训了一顿,到这时为止,我的心情只有激越,而没有骚动。然而这个钟头所余还不到二十分钟,不久话讲得差不多了,下课铃也响了。学生们敬过礼后,没有往常那种爆裂般的欢呼,也没有人争先恐后地奔向门口,只有三四个怯怯地溜出去。

  看了这情形,突然有股异样的感触涌在我心中。它还未定形,只是模模糊糊一片,因此我不晓得到底是什么触发了我内心隐微处的思想乃至记忆,可是我觉得心情很骚动。是的,那儿,正在起着一阵阵涟漪般的,一圈去了又来了一圈的骚乱。

  我命学生们都出去玩。自己已无心到事务室,便在教室内的办公座位上落座。陡地,在那模糊一片的意识里,涌现了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孩的影子,他在受着一位鼻下有一撮希特勒式小胡子的胖而矮的老头子的训斥。那个小孩正是我自己,那小胡子则是我就读国校时的校长先生石野权太郎。

  那时好像是中日事变前,我也想不出到底是我几岁读几年级的事,不过我似乎已是中年级了。也不晓得是怎么缘故,那时所谓“国防色”——也就是草绿色,忽然被重视起来,校方也屡屡要推行制服“国防色化”,不过因为故乡是山间小镇,穷人居多,穿着制服的学生寥寥无几,似乎一时还不能实行。

  对啦,那时正是“非常时”叫得震天价响的时候。现在想来可能就是日本退出国际联盟后不久,列强都在疯狂扩充军备的时期。日本的军国主义推行得如火如荼,管卡其色叫“国防色”可能正与这种时代背景有着密切的关系。

  有一次,不记得是什么缘故——彷佛是要旅行或什么事,校方调查每个学生的制服颜色。那时,母亲刚为我仿制服式样用“国防色”的布料缝制了一套新衣。我好久以来便有一试新衣的愿望,所以当场就得意地表示有一套国防色的衣服。不多久,不记得是经过怎样的情形,我竟被叫到校长室。

  我从小就是个怕先生的学生,此刻竟要到那可怕的矮胖老头校长跟前,心情更紧张到了极点。我看着那撮希特勒的小胡子没蠕动多少次,就低头啜泣起来。他说我未经统一制服颜色便擅自缝制衣服,破坏了学校的统一,我就无缘无故、不明不白地受了一顿很长的训斥。我还记得,这以后好久好久,每想起这一幕,便要吓得浑身颤抖,涔涔泪下。——这是我的小小心灵第一次受到的,最彻底最严重的打击。

  接着,另一件往事又在眼前空中泛现。

  我已是中学二年级生,也可能已是三年级生。有一次晚间点名时——我住宿于学校的寄宿舍内——舍监先生把大家训了一顿。这位舍监平常就有“疯狗”的绰号,很不得人缘,并且喜欢乱打人。由于那一顿训话大伙儿都不很心服,解散令一下,便几乎齐声起哄。

  “疯狗”可真发疯了,立即下令再集合,气咻咻地跑到我那一列附近,用他那一双猎狗般的眼光左右搜寻。噢!我还能想出那发着凶光的眼睛,使我颤栗,立即有一股不祥的预兆贯穿了我的全身。是因为,我一剎间的不寻常的神情呢?抑或是由于我早已受过这位疯狗的注意呢?——我是永远不得先生宠爱的学生,几乎每一位教过我的先生都讨厌我,所以我也可能被疯狗讨厌着。终于,他那发光的眼光攫住了我。不过,也可能我那么倒霉,给随便抓着了!总之,他看中了我,把我拖出队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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