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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符合这些条件而应选为第一个对象的,自然是我来这儿后第一个,也是有过最多接触的刘培元了。不巧,刘住在乡下,他每天上班要跑四十多分钟的路,晚间去看他几乎是不可能的。

  那么简尚义呢?他这个人似乎挺豪爽,明朗快活,但我觉得他是校中的要人之一,以前接触也不多,好像不容易亲近。此外叶振刚,我一直觉得他对我抱着一种敌意,而且他的沉郁的神情又使我望而却步。觉得这人一定谈不拢。最后一个是李添丁,此人可能是较为年轻的,但我总感到,他还不算老到,言谈幼稚,恐不能从他那里得到所需要的益处。不过后面这三个人住处都很近,所以我下了决心,等到混熟了些,一定要去找他们,尤其简尚义是必须首先去找的。

  一天,刘培元轮到值夜,他自动地告诉我,要我晚上如有工夫就到学校去找他玩。

  刘的邀请使我满心欣喜,下班后尽快地工作,把晚饭准备好,也没等美莲放学回来就先吃了,等不及电灯亮,便趿着木屐跑到学校。

  任职只一个礼拜,晚上来校这还是头一次。所谓值夜到底要干些什么,晚上的学校究竟是怎么个样子,都使我感兴趣。而且毫无疑问,晚间一定不会有旁的同事,我可以跟刘面对面痛快地谈个够,这想法几乎教我欢欣鼓舞了。

  到了校门口,只见校园内一片漆黑,只有事务室的窗子透露出不很明亮的光线。晚间的校园不可能是这个样子的,可是我对于眼前的寂寞景象却深感意外。也许那是因为白天的喧哗热闹所予人的印象太深刻了,致使内心中早有了一种概念,以为国民学校总是四时都有一大群一大群的孩童们在嬉耍玩乐的。

  听见我的木屐声,还没进事务室,刘就从里头喊:“是陆桑吧?”

  “是!”我的声音不自觉地高昂着。

  “请进,来得真好哇。”刘笑容满面地迎过来。

  “我真没料到这么寂寞。”

  “嗯,寂寞得真难受,就只有我和校工。”

  “哦,他也要在这儿睡吗?”

  “是啊,他可是每晚都值夜呢。”

  刘脱下了官服,不过脚上仍然是帆布鞋,这打扮给我的印象跟白天大有不同,好像更和易近人些,身材也似乎更瘦些更高些,连那张阔嘴也似乎更阔了。我体认到官服对我这个不能穿的人很有一点威胁意味。它代表地位与权威,而我却是这样的卑微。我还发现到我原有的微弱的优越感——中学与师范同是中等学校,不过中学是受更多正常教育的,也就是更有学问的,因此,我随便什么也比他们强——这种念头就如倾注于篮子里的水,很快地便行消失。

  “怎么样,学校很习惯了吧?”刘拣了张灯下的椅子坐下问。

  “嗯,可是我总觉得大多数的同事都很可怕,不容易亲近。”我也坐下来,坦白地说。

  “那是很自然的,我已经在这儿呆了差不多四年了,可是有些同事也还是觉得不能亲近。”我几乎不能相信刘的这一番话。在我的眼里,他对每一个同事,不管老少,不管日人、台人都能谈笑自若。那么圆滑,那么老到,完全以一种对等的地位接触。我尤其记得我第一天来时,校长夸赞他,而他那样自然地鞠躬谦逊,社会上的客套,他已经能表现到那个样子。怎么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也会有那种感觉呢?也许,他是为了安慰我吧?

  “例如校长吧。”刘接着又说:“那付眼镜,那一脸的庄严相,那一撮仁丹胡子,真可怕。到了他跟前,就好像老鼠到了猫面前。那家伙,不止我一个,大部份的年轻同事都怕他呢。”我除了偶而发出首肯或惊异的声音外,什么也没再说。他告诉我,校长的冈本太郎兵卫这个名字就已经是个老古董,他怎样训人,脾气怎样躁烈,连他校的同事们也晓得他的严厉,是大河郡内出名的可怕校长。这些事实,刘培元很巧妙地描述起来,却也很叫人感觉兴趣。

  说完了校长,刘把话锋转到山川富雄教头。我晓得了教头的原姓名叫张阿富,是本地人。根据刘的说法,这人是无能的老古板,已干三十多四十年的粉笔生涯,是什么农事试验场毕业的,因积了年资,好不容易才当上教头,有个异常贤慧的妻子,儿女都才华出众,真个是“瓜藤上长出了茄子”,有个儿子还读医专。

  刘接着又把每个主要的同事评论下去。在他嘴里,几乎没有一个是人物,都是饭桶,就是那些日本同事也不例外。

  我不晓得刘这个人到底是自命不凡目空一切,还是有意使我增加信心;我倒是明白了不少校内的事情,对许多到目前为止仍没有能交谈过一句话的同事们,也有了较为清晰的印象。因此,我不仅没有觉得刘这人言词有过激之处,反倒对他增加了几分敬重之意。

  “怎么样,这些话你觉得还有趣味吗?”话告一段落时,刘这样问。

  “很有趣,对我也很有益处。”

  “道些,说起来就没个完了,也许你还有更觉兴趣的要我说的,不用客气提出来,只要我晓得,一定详细告诉你。”

  “你的话我都感兴趣。”

  “哈……”他张开他那宽阔的嘴巴,仰首大笑了一阵说:“我们谈别的,这些以后再来吧,你呆久了自然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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