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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妹妹美莲把她们一一向我介绍。一共是七个,三个是跟美莲一样穿着水手式女学生制服的,这是美莲的同学;其余四个是我的学校里的高等科二年级生,其中两个我很面熟,原来都是从五寮来读书的。当然,这四个可算是我的学生,但是她们都已是大女孩了,尤其没穿水手服的人当中有两个较大,丰满的胴体上曲线起伏,使我不敢正视。而且她们又似乎因为人多胆壮,个个都笑容满面,没有一点儿羞态,加上动不动就高声大笑出来,使得我这位身居“先生”之尊的人窘态毕露,差不多不晓得怎么应付这局面才好。

  在这当口,最好还是藏拙吧。我想到这里,就退入自己的房间,她们也挤上另一个房间了。两个房间仅隔一扇纸门,她们的一言一语都可听得一清二楚。听她们那肆无忌惮的言笑,我也不禁有些快乐起来。不过我仍然有几分感慨,一个新环境曾使得我那么凄惶无助,在美莲她们却恰恰相反。一个社会人与学生,一个保护人身份上的哥哥与被保护人身份的妹妹——我再次痛切地体认到我已不再是几天前的我了。

  她们的话真多,而且没有一句不伴同一阵笑浪。在她们的交谈中,一些名字逐渐加深了我的印象。刚进来时,美莲虽也告诉过我她们的名字,但是那时我有些着慌,而且我的记忆力向来很差劲,所以隔着纸门听她们的话,方才对秀月、月娥、王氏粉、碧莲、嫦娥、娇妹这些名字有了较确切的记忆,不过除了其中的王氏粉、娇妹两个是从五寮来大河就读高等科,前此已模糊认得,所以美莲介绍时马上认出以外,其他的几个就没法把名字和她本人连在一起了。

  忽然,她们的谈话吸引住我的注意。

  “秀霞也说要回去呢。我们该去邀她一块走。”

  “她也出来了吗?现在呢?”这是美莲略显昂奋的话。

  “出来了好多天,在她姑母那儿。”

  “那么,王氏粉,你和娇妹去问问她,能够的话,我们一块回去,路上好热闹些。”

  两个女孩先走了,我静静地开始思量。提到秀霞,我的心就不由得一动。她是第一个做为婚姻的对象出现在我的人生旅途上的人。当然我晓得,如果从理智上来说,所谓婚姻的对象,根本就不在我的考虑之内。我是这样年轻,而又还有升学的野心,况且她只是个山村女孩,且又只不过是高等科毕业的——天晓得我说这话,内心毫无轻视她的意思。然而在情感上——也许应该说在本能上,她在我心中仍然是特殊的存在。我不能否认一听到她的名子,她的影像就会泛现在我的脑膜上。她是那样畏怯易羞,尤其那一双黑眸子里,似乎四时都漾着缥缈的梦。我想起她的祖父戆婴老人说要把她匹配给我时的半开玩笑的口吻和神态。最后我连带地忆起这驼背老人躲在房间里用被蒙着头唱山歌给他的平埔蕃老婆听的传闻,使得我兀自发笑了,而这笑又把这些杂念一股脑儿拂拭掉了。

  回家的一路上我觉得步伐异常轻快。想起几天前,同样是走这条路,而那时心情却是那样地沉重,我几乎是不停歇地谴责着自己,为自己那种笨拙胆小猥琐,差点握起拳头捶击自己的胸脯。此刻,我却确确实实地觉得自己能够适应新环境,并且也发现那些新接触到的许多面孔,也不全是对我蹙眉冷视的。

  起始我和妹妹她们走在一块,可是我仍没法加入她们的谈话,步伐自然就快起来了,总是走在前头。四个女孩子真个是有说有笑,彷佛一群花蝴蝶,不停地上下翩跹飞舞。

  在她们当中,我观察出秀霞是最沉默的,笑声也最小。每次碰到我有意无意间的视线,便要低下头。我承认,她是非常温柔娴静的;心想,如果真地讨她做老婆,事情又将如何呢?没疑问,她一定是个贤妻良母。还有,她的祖父戆婴老人也说过,明年五寮分教场要增班,她也可以当代用教员,父亲似乎也早就答应了他,那么,我和她可以一块儿教书,正如许多夫妻一起在一个学校服务那样。那时,可以让年老的父亲退休,抱抱孙子享乐了。设想到这儿,“孙子”这个词突然使我猛地撞上墙壁般地惊觉过来了,面孔也冲上了一阵血潮。

  “啊——哎啊!——”我不自觉地呻吟了一声。你在想什么啊?真是无聊,下流。我加快步子 ,把仍在一股劲儿谈笑着的她们抛在后头。彷佛非如此,我的心事便可能让她们窥见似地。

  我送走了一个很惬意的周末。我不再是个无职业的人,而且还是个先生。每一个看到我的人一都向我道贺,不认识的人——当然他们多半认得我——也以笑脸相向。人们的眼里洋溢着面对不同凡响的人物的一种敬意与艳羡。在山村里,师范毕业的训导先生(正式任命的国校教员)只有两位,其余都是国民学校高等科毕业,甚至还有仅仅六年国校毕业的助教(即代用教员)。不管训导先生也好,助教先生也好,在山村的人们心目中都拥有崇高的地位,也是他们请客时的最优先的对象。我虽也是助教,但却是中学毕业的,有学问的,自然难怪人们要另眼相待了。

  礼拜天下午,我和美莲又要出门了。本来我是可以礼拜一早晨早些出去的,但美莲要赶早班车,只得提前出门。父亲又为我准备了些柴草,母亲则从少最的配给猪肉分出一块瘦的,煎好给我带去。父亲另在一只白布袋里装了半袋白米,要我带去送给郡视学先生。他说我能谋得这个空缺,完全是郡视学的好意,所以非稍为表示一点谢意不可。我觉得道实在大可不必;另一面因为东西这么少,未免太小气,不过,我也晓得如今已不啻是米珠薪桂了,配给的米只够吃三顿粥,而黑市米则简直有钱也没处买,所以要拿多些也根本就不可能。再呢,我实在有些不愿意再去见那位大胡子视学先生。

  “我们自己够吃吗?”我心情相当复杂,只能这样问。

  “我还会去找,家里你可不必担心。”

  我真想说:那为什么不多拿些呢?家里只早上吃一餐粥,其他两餐都是硬饭,我晓得都是爸爸到山里农家去“找”来的,很不容易。

  爸爸见我缄默了,便又说:“不几天,以前种的花生可以拔了,希望下次送这么一满袋的花生给他,他们不高兴得要死才怪呢。”

  我记得爸爸为我谋这个缺,第一次去见视学时是提了只鸡去的,如今谋事已成功,还得送东西给人。我不禁想,爸爸为我可花了不少心机。我感到眼角一阵刺热,忙低下头把那半袋米放进我的背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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