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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这对她未免太不公平了。岂不是应该换换吗?

  想了这些,他就迅速地起来,下了床。

  “你上来睡,我换你。”

  她摇摇头。

  “我不能老占着床啊。你走开。”

  她一言不发,身子也分毫不动。

  “我说你上去睡吧,换我坐坐。”

  她还是静得如一块石头。眼睛倒有一抹光芒,好坚强,好镇定。

  “你怎么这样呢?又不肯动,又不肯开口。你倒说说看啊。”

  “我有啥好说的。”

  “呃,你开口了。对呀,这才对。我们该好好地谈。”

  “我也没啥好谈。”

  “那就不谈好啦。今天晚上我坐,你上床睡。我们轮流坐一晚睡一晚。”

  “不。”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怪啦。坐着,很苦啊。”

  “我不在乎。”

  “为什么不上去睡呢?”

  “因为……因为那是你的床。”

  “我的?……笑话,那是你和我两人的啊。”

  “不要脸!”

  他恍然了。

  他又无法可施了。终于心生一计。

  “好吧。不睡是你的事,不过为了公平,我也不睡床。明天晚上才睡。我就坐在这里。”

  他在床边的踏板上落座,背靠床沿。那木板好冷,但他觉得必需忍耐。她都熬过了三个晚上,他又怎能示弱呢?

  尽管冷,可是他还是睡了。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被一种轻微的声音吵醒。好冷!他几乎止不住浑身的抖颤。他发现到玉燕正在打开衣橱。那么轻轻地,好像深怕吵了他。她取出了一件衣服。维梁记得那是母亲几天前才从旧衣箱与找出来的老皮袄。她说那是祖父的,后来传给父亲,如今该可以传给梁头了,因为长山不比台湾,冬天下雪,一定要有这种大袄才能御寒,所以要维梁带去。那式样太古太旧了,维梁曾试披着照照镜子,整个人都成了怪物了。当时未便当面拒绝,便接过来收进衣橱里。

  玉燕犹疑了片刻,最后还是替维梁披在肩上。维梁仍把头埋在膝头上装睡。他感到由她传达过来的温暖。而当她手拈着旧大衣披在他肩上时,她的暖暖的呼吸就呼在他腮帮上。一股幽香扑进他的鼻腔里。

  就在这一瞬间,脑子里灵光一现,他明白过来了。原来自己所期待的是个虚幻的爱情,不着边际的罗曼史。那也就是松崎文子。其实,玉燕的幽香,还有柔情、蜜意,岂不是也一样地罗曼蒂克的吗?何况玉燕的一切都是实在的。她的爱,她的生活方式,她的坚强,她的毅力,即连她的这柔情与蜜意,还有这撩人的幽香,没有一个不是实在的。

  他用一只手自自然然地拉住了她的手,另一手轻轻地把肩上皮袄拂开了。

  “玉燕……我……我……”他说不上来。

  她的手用力地挣扎了几下,但很快地就静下来了。最后抗不过他的力量,被拖进他的怀抱里去。

  §二十

  大锣已敲过三通,汽笛声响起来了。

  “嘟──”

  声调里含着一抹悲悒苍凉,又拖得那么长,使维梁的胸腔起了阵阵共鸣,浑身都在微微地、快速地颤动着,彷佛心肺肚肠都快碎成片片了。

  无数的彩纸带,在船上与码头之间,织起了一道五彩缤纷的虹。维梁的右手紧紧地抓住几条彩纸条,左手拼命地摇着晃着。

  彩纸带纷纷地断了,有的在风中飘扬,有的落进海里。岸上的人在变小哩,而且小得那么快,好像有什么巨灵在施魔法,使他们缩小──连岸上的建筑也在缩小,市街后面的山容也开始变。那是大哥、大嫂,各抱着一个女儿。旁边是玉燕。还有黄石顺也在一旁。另一边是简溪水医师和高逢春那又胖又大的身躯,可惜林停鹿律师已经在三天前到东京去了。

  再也没法分辨谁是谁了。不过还可以认出一个一个的身影轮廓。在朝阳下,整个基隆港被那青山碧水环抱着,显得又美丽又安详。而这一切,继续地在变小……

  船客们纷纷回船室去了。可是维梁不愿进去。几条彩纸带还握在右手上,随风飘扬。他只是一股劲儿地望着那白云、青山、点点屋舍。过早来临的一股浓重的乡愁,已经把他层层密密地裹住,几乎使他透不过气来。

  这是“东亚海运”基隆厦门线的二千七百九十七吨客轮“香港丸”,正在驶离台湾,朝台湾海峡开去。第一个目的地是厦门,预料明晨可抵达,稍作停留之后再放汕头,也可于次日拂晓入港,结束这一段航程。

  过去的事,不由自主地在维梁的脑膜上一幕幕地涌,特别是从台北回来以后的种种切切。多久了呢?对呀,才不过一年多一点而已。可是在这一年间,发生了多少事啊。而且回想起来,无一不是那么重大,那么严重的事。

  李阿保老人一定是含恨以终的。那深陷的双颊与双眼,那黑白参半的发桩……还有阿四叔那灰白的山羊胡子,但愿这位可敬的老人,能够安享几年和乐的晚景──可是维梁知道,连这小小的愿望,恐怕都无由达成的。只有更困窘,更苛酷的冗长日子在等待着他们一家人。

  尤其使维梁感觉痛澈心肺的,是在分室、郡役所亲历的、耳闻的、目睹的一幕幕惨绝人寰的场面。那木棍殴在身上的惊心动魄的声音,那痛苦求饶哀哀不绝的呻吟与叫喊。哦,哦,那是人间吗?不是的,那是阿鼻地狱。还有针刺指甲,灌尿灌屎……他几乎呕吐了。

  那么多那么多的乡亲,今后仍然必需在那种苦海里活下去,而且不知何时方能告终。从某种观点来看,自己何尝不可说是引起那一场腥风血雨惨事的罪魁祸首呢?如今自己却从中脱身而去。想到这里,他又怎能禁得往悲戚从内心涌起呢?他一任热泪在冷飕飕的海风中倾泻。

  不知过了多久,在泪眼模糊里,故乡美丽山影已经再也无处可寻了。极目尽是苍苍茫茫的海水与蓝天,白云轻浮,白浪舒卷,哪儿是海,哪儿是天,都无由分辨了。

  他哭够了,深深地吁了一口气。他告诉自己:好啦,伤感又何益?你还有未竟的使命──不,你的使命,这才要开始呢。好男儿,勇敢地去吧!你就照简溪水医师为你安排的路线,在汕头上岸,然后经揭阳、兴宁而到原乡五华去走一圈,看看你的祖先所自来的地方,然后继续前进,深入祖国内陆。你将这样与祖国溶合而为一体,为开拓自己的前途,也为同胞们而奋斗。过去种种,就让它随风而去吧──对,你还有一桩事未清理,在船上就可以做了。给文子一信,短短几个字就好,告诉她你已经远离故土。缘份到此已尽,彼此毋需再有所翘企,有所盼望。

  他离开栏杆,往船室走去。突地,有一个记忆深处的诗句在脑膜上浮现:“巨鲸破沧溟……”是谁的诗呢?全诗又怎样呢?他一时记不起来,只能模糊地想到好像是杜工部的。

  想不起又何妨,我只要记一句就够了。多么鼓舞人的一个诗句呵。他感到有股力量从丹田升起,倏忽地就传遍全身了。于是他朗诵起来:“巨鲸破沧溟……”

  (第二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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