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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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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条路都有如一道美丽的彩虹。过去,在维梁来说是挂在天边的,虽然也曾一度接近过,但迅速地又远离了,以后即相去几千万里远。现在,这彩虹再次出现,而且近在咫尺,维梁怎能不为此欣跃呢? 然而,他想到故乡的一切。有老母,有可怜的玉燕,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乡亲,包括赤牛埔、淮仔埔,以及新店仔等地的,还有那位黄石顺──黄石顺是他在留置场及台北监狱的六个月之间来探望他次数最多的一个,大概仅次于大哥吧。那许多许多的亲人、朋友,岂不是更需要他吗?为他们抛弃一切,以生命为赌注,这不是自己所曾经许下的誓言? 当简、林两位询问他的意思时,他犹疑了。 “我真愿意去,可是我不知能不能离开故乡。” “故乡?”简先生诧异地说:“对啦,你有一位老母亲,不过还有哥哥在家啊。” “也不光是母亲,还有好多好多乡亲。” “我明白了。这一次你就是为他们干的。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年轻人,你有着崇高的灵魂。”简先生不胜感叹地说。 继之,他们把维梁故乡的情况分析给他听。赤牛埔和新店仔一带的事,已告平静,任谁都无能为力了。他在家乡也无多大作用,莫说再干一次类似的事,敢跟随着他去干的人已无多,而维梁所可能受到的欺压,将会较这一次严厉得不可想象。这种牺牲已不是必要的,因为这不是一人一地的事,而是整个台湾的事。现在,经维梁这次义举,全台湾的人已知道如何争取,如何奋斗了。在中部的二林地方也发生了蔗农与制糖会社的争议,正在闹得不可开交。农民非要会社公布公道的蔗价,便不让会社割蔗,会社强行收割,于是演变成一场冲突。警方滥捕,严刑拷问,与赤牛埔事件如出一辙,规模则更大。另外,竹林地方、高雄地方也纠纷迭起。台湾的老百姓虽然手无寸铁,可是大家都觉醒了,纷纷起来主张自己的权利。这股力量是十分庞大的。而维梁的义举,几乎就是火种,把这股力量煽起来。由这一点来看,维梁过去的努力已发生了最大的作用,可以无憾了! 以后,维梁应从更高更大的地方着眼,就是充实自己,将来从事更伟大更了不起的事业,为拯救整个台湾同胞而贡献力量才是。为了这一点,再去读书是必需的,而且是比什么都来得重要。以维梁的聪明才智与勤奋向学,将来必可领导更多更广大的同胞,而不仅仅局促在赤牛埔、新店仔一带。 这一番话,多动人,多吸引人啊! 维梁差一点同意了。可是他仍认为应当得到母亲的同意才好实行,并且选择哪一个方向,也还要考虑一番才能决定,于是他表明了这个意思,说与家人商量,有了最后决定,再与简、林两位连络,这才结束了那场酒后的长谈。 维梁回来了以后,曾去吊唁李阿保老人,也去看过阿四叔,可怜的阿四叔一家人正陷入绝境之中。首先是阿四叔本人,被释放回来时只剩奄奄一息,后来总算保住了性命,但是仍然不能起床,足足躺了三个多月,最近才能勉强出来走动。田里,早稻被查封,一粒谷子也得不到,晚稻收割后也大部分被强行搬走,留下仅够家人伙食的几袋谷子而已。不光是阿四叔一家如此,其他大部分的农户也差不了多少。 唯一使维梁稍感安慰的是继这赤牛埔事件之外,相继发生二林事件、竹林事件以及其他无数的小规农村纠纷之后,日本当局也开始注意这种趋势,在帝国议会里,一连地有富于正义的代议士,就这个问题提出严厉的质询,正在酝酿派造一个殖民地施政情形考察团到台湾来视察。若干标榜民主的报刊杂志,也渐有指摘台湾施政当局措施不当,要求再加检讨的言论出现。总之,虽然还只是一部分同情殖民地被统治者的人士意见,不过一个倾向正在形成,已是无由否认的。这种倾向之极可能在短期内带来某种变革或改善,是大可期待的事。 维梁的问题是在现阶段的这种情形下,他之离开故里,是不是可能成为临阵逃脱的行为?而如果他留下来,是否还有作为?离开后会不会对那些信赖他的农友们产生不良影响? 维梁苦思了几天,在回来的第六天,跑了一趟新店仔去看黄石顺,叩询意见。黄的看法不期然地竟与简医师林律师两位雷同,还认定他是碰到了“贵人”了。一个人的一生,贵人是难得碰见几个的,碰上了必交好运,这个机会万万不能失,一定要好好把握住才好。不光是为个人而已,为乡亲们,为整个台湾同胞,都以接受这个建议,出去历练历练为佳。 至于到日本呢,抑或祖国大陆呢?黄则认为两者都不错,不过他个人比较喜欢祖国。固然祖国是在动乱之中,有些方面也比日本内地落后,不过仍有很多很多的东西可供我们去学习,去吸收。 这见解恰恰与维梁心目中的想法不谋而合。想想那古老的伟大的国家,又蒙胧又神秘,令人无限好奇,无限景慕,无限向往。日本仔也有人说过了,那是一头睡狮。既然是睡着了,必有一天会醒过来的,那时她就会成为一头雄狮,仰天一吼,日月都要为之无光,天地都要为之震撼的。让她能早一日醒过来,这不是每个汉民族子孙的使命吗? 于是维梁心意已决,剩下的是家人的同意。尤其是母亲,只要她点一下头,他就决定离开台湾了。 一天晚上,维梁终于找了一个机会,当着母亲、大哥、大嫂的面前提出了这个问题。他说明了简、林两位的意思之后,表示只要母亲允许他离家远行,他便决心出去闯一闯。 这消息似乎让一家人都惊住了,一时没有人能有反应。大家都落入了沉思。良久良久,母亲才问:“那要很久吧?” “三年两载的,总可以回来看看的,现在交通很方便了,不像仁智叔公,回原乡一趟,路上就得花两三个月。听说今天上船,明天后天就到长山了。” “也可能十年八载的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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