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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赤牛埔、淮仔埔一带的几十户农家,家家被罩进愁云惨雾里,有些人为他们担心,稻子熟了,可以收割了。他们成年男子几乎已被一网打尽,谁来忙这些活儿呢?其实这一类担忧,根本就是多余的,因为第六天,执达吏又率领着一队工人扛着告示牌来了,外加八个佩剑的警察。那儿根本已是无人之境,警察原本就不必同来。他们顺利地完成了“立毛假扣押”的任务。

  看,一片金黄稻浪的田畴里,到处竖着一根根告示牌。有麻雀与乌秋等在上面停着,喳喳吱吱地高唱个没完哩!

  从这一天起,维栋改跑新店仔郡役所。他已有些麻木了,不再以安枝校长及同事们的眼光为意。反正汲汲于校长的信用,一点用处也没有,同事们对他抱何观感,更不必再去斤斤计较。他唯一记挂的,是弟弟的事。当然这是出自手足之情,而另一方面老母的催促也使他不得不仆仆于新店仔、灵潭陂道上。

  一连两天都没有结果,警察课的人只差没有把他斥退而已。总算他的热诚没有白费,第三天终于见到了留置场里的弟弟。

  弟弟憔悴了,眼睛与双颊都下陷,不过那双眼眸倒是依然清澈的。脸上有几处旧伤痕,身上有没有,一时没法看出来。维栋几乎想哭,倒是弟弟镇静着,要他不必担心。弟弟惦罣的,还是老母亲,听到维栋告诉他母亲还好,硬硬朗朗地挺着,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请母亲千万不必担心,我会很快就回家的。大哥也不必再来看我,看了也一样,反正没什么好担心的。”

  “嗯……”

  “是真的。我全承担了,原本也是我一手弄出来的,我光明正大,也就没啥好隐瞒,所以好过些,风浪小些。这是真的,不过这可不必告诉阿母吧。”

  “我知道……”

  “可是别的人,唉唉,真是罪过啊。”

  “……”

  “对啦,阿四叔呢?”

  “还好吧,我每天出来跑,还没去看他。”

  “去看看他吧。”

  “我会的。不过李阿保……”

  “怎样?”

  维栋只能摇摇头,弟弟会意了。

  “我真是罪过,真是罪过啊……”

  巡查进来说时间到了,维栋只得再叮咛一句,黯然离开,回家去了。

  维梁从那个前此就已经熟悉的留置场的栏栅里,目送着大哥迈着无力的步子离去。哥哥满面风霜,好像突然老了十岁以上。他几乎想哭,也真想说一声对不起,可是终究没有说出来。

  这些日子里,维梁遭受到那么多的屈辱与凌虐,那几乎是常人所不能忍受的。只因他把一切坦承下来,所以比别人少受了些,但已经是这个样子了。他亲眼看到,有些人被灌尿灌粪,打起来更是无休无止,粗大的木棍,一根断了,又换一根。起初他满心愤怒与仇恨,其后则是伤心与悔恨。不过他绝不求饶,也绝不流一滴泪。这样的他,竟然也流泪了,那是在大哥来后的第四天,他们三十几个囚犯被解送到新竹地方法院的途上。一辆囚车装得满满地,几乎站的位子都没有了。维梁安慰大家,要大家不要灰心,也不要再倔强。反正事情已无可为,再怎样也没有用,在法院上不妨装出恭顺、悔悟的样子,也许可以判轻些。

  阿生头嘴唇还肿着,干了的血黏贴在嘴角上。但是他是个不屈的勇毅青年,一直都不肯低头认错。他听了维梁的话,很不以为然地说:“我们又没有错,有什么好悔悟的。要知道他们会这样,我那天不把那几个日本仔打个半死才怪!”这年轻人激起来,依然唾沫四溅。

  “不能这样啦,阿生头,你要想想你父母,他们在惦罣着啊。田里的活也还要你去帮忙。你一定要说是受了我的煽动,才参加的,还要说你下次不敢了,永远不敢了,请他们原谅。”

  “呸!我不能!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挑。绝对不能啊。”

  “事实也是这样啊。你只要照实说就行了。”

  “梁叔。”志远从旁说:“我们都是男子汉,自己做的事自己担当,我还恨不得代你承当一切哩。”

  志远也是遍体鳞伤,不过还充满活力的样子。

  “远头,不要逞强啦。你是未成年人,记着,不要跟他们辩,承认错误,他们会放你回去的。”

  “我不要。我怎能一个人回家。如果梁叔不能回,我便不回。”

  “哎,你这孩子……”

  事情就在这时发生的,有人说:“看!有好多人哩!”

  “又一堆,那边也有一堆。”

  两个人爬在有铁网的小窗口上看着这么喊。

  “是什么?”

  “让我看看。”

  “呀,在摇手哩。”

  “还有警察,每堆都有警察看着。”

  “让梁头看看哪。”

  维梁挤过去了。奇异的事正展现在那小小的车窗外马路边。车子在卵石马路上开得相当快,一根根路旁的电柱往后缓缓地掠过去,每根下面都站着一个全付武装,打绑腿的穿制服警官。接着他看到了一堆人,向这边摇手。他认出了有似曾相识的人,不错,是新店仔,新坡一带的农人,曾在郡役所草坪上一起待过的。他们是探得了消息,来为他们的起解送行的。那么那些警察呢?难道是监视那些农人的吗?或者是为了怕有人劫囚车?

  那么莫名其妙地,一直不肯轻洒的泪水,就在这时突地迸涌下来了。那是黄石顺他们吧。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同志,用这种方式来表示他们的声援,也许还有钦佩、同情以及尊敬吧!而那些日本仔,为了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人,竟然如临大敌,动员了这么多的人员来警戒!换一种说法,他们这些纯朴善良的农人已经教日本仔心胆俱裂,不得不严阵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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