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钟肇政 > 沧溟行 | 上页 下页
七七


  “又来了。会社的事各位也知道,所以我就不讲了。我要说的是被抓的那几个农人,都是上了年纪的,有五十几的,也有六十几的。他们的儿子、孙子,正在郡役所外面等着,希望能早日把他们的父亲、祖父放出来。各位父老,这是他们做子女,做孙子的人的一片孝心。你们也有父母或者祖父母吧,如果有,你们当然不愿意自己的尊长被抓被关,你也会跑到郡役所去请郡守大人,把老人家放出来。你这位阿伯,你有一把年纪了。可是你面色红润,天庭饱满开朗,是长命百岁的相。如果万一,我是说万一,请老伯莫生气,我只是打个比方。万一你也被日本仔抓起来,你希望你的子女、孙子们怎样?为了怕日本仔,就躲在屋里哭吗?”

  “那是不孝子、劣子弟,没用的子孙哩!”老人张开喉咙得意地喊。

  “对呀!”黄石顺又提高了声音。“这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问一万个人,一万个人也会这么讲的。可是列位乡亲,报纸上怎么说啦?暴民、土匪、流氓哪!”

  “可恶!”

  “报纸骗人!”

  “我不再看报纸啦!”众人又吵成一片。

  “不,这位乡亲。”黄弯下身子向那个人说:“报纸还是要看,因为不看报纸,便不知天下事。可是各位父老,我要向各位说,我们看报纸,一定不要被骗了。哪些骗人的,哪些不是,我们要分清楚。各位都是明白人,相信不会看走眼的。”

  在热烈的鼓掌声中,演说已到了尾声,维梁虽然第一次参加这种场合,但是也可以明显地感到,黄石顺的一场演说是完全成功了。他那巧妙地煽起了众人的同情心,同时又使他们明白了大家这一次行动的真相。最后众人陆续散去了,可是有不少人挨过来问长问短的。维梁也被问了不少,许多人还向他表示慰勉,有个老人家建议他一定要吃吃打伤药,要维梁到他开的草药店去取,免费奉送。

  这一场演说,刚好费时三十分钟。接着他们一行人便又到第二个地点去。一路上,黄石顺问维梁如何,是不是也可以上台讲。黄石顺还告诉维梁,下一场是两个人讲,要他谈谈赤牛埔、淮仔埔一带的情形。维梁虽然很害怕自己讲不好,但也硬着头皮承担下来了。

  第二个地点,黄石顺选中了新街庙坪。太阳是斜了些,但仍然那么燠热。还好庙坪上两旁都有古老的大榕树,浓荫蔽天,有几个小贩的摊子,有卖仙草冰的,也有出售甘蔗的,约略看去,歇凉的人也有七八个。这次情形比第一次更热烈,人也更多。黄石顺先引来了一大群听众,然后上台讲,讲了大约十分钟,巧妙地介绍过了维梁,这就下台把维梁推上去了。

  “各位阿伯阿叔,”他开口了,但觉双腿激烈地颤抖着,怎么用力也止不住,连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抖着。“我就是陆维梁,我不会讲话,也从来没有向这么多人讲过话,所以我很害怕不能把想讲的话都讲出来。”

  “喂,少年人,不必怕!”

  “不要发抖,我们在听哩!”

  “慢慢讲,放胆讲啊!”

  维梁被吆喝得慌了手脚了,幸好这时黄石顺适时地插了一口:“各位乡亲,请不要打岔,他还是个大孩子哩。维梁,这么多阿伯阿叔都说要好好听你讲啊。”

  看到黄石顺向他眨眼睛,他会意了,立即想起了黄所说把这么多的人当做一个个南瓜的话,于是心情就自在些了。

  “好的,各位阿叔阿伯,我要讲。刚才,各位已经看到我受的伤。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我犯了什么罪才被打。警部补都没打我的,可是两个巡查把我押进留置场,就是一顿毒打。我真地没有闹事,没有大声叫一声,只是心平气和地跟他谈,可是……”

  “注意!”矮冬瓜大喝一声。

  “这个我不能讲了。”维梁发现到不再抖得那么厉害了,一张口,话就流泻出来。把赤牛埔、淮仔埔一带农民的窘状报告出来,并下了结论,说明这一切都是会社造成的,在一片叫好声与鼓掌中下台。

  黄石顺接着又再上台,补充了些话,也就结束了。

  第三四两场,他们转到郊区,一在石头庄,一在后寮,那两个巡查当然也紧跟着不放。还好,除了第三场黄石顺讲到末段,谴责警察与会社勾结欺压农民时挨了矮冬瓜“中止”不得不提前结束外,都顺利过关了。

  一行六个人回到郡役所的草坪,天刚晚,奇异的事正在等着他们。在草坪上的人告诉他们说,傍晚时分起就有比前一两天更多的看热闹的人来到大门外探头窥望,也有隔着砖墙抛东西进来的,有饭团,也有用竹笋壳包住的菜肴。天暗下来以后,抛进来的更多。无人怀疑,是黄石顺的这一着棋发生奇效了,这就是说,他们这次的集体行动,已经受到普遍的同情与声援。

  更令维梁吃惊的,是志远告诉他的消息,说有一个日本女孩来找他。志远告诉她,维梁是去几个地方演讲,她就走了,不过吩咐志远,要维梁到火车站对面的一家叫“日乃出屋”的旅馆找她。

  “梁叔,是你的相好的,是不是?也是不久以前来我家的那一位吧。那一次我没看见她,原来还是个好可爱的日本妹仔哩。”

  “别开玩笑。”

  “她好像很惦罣着的样子。真的,一定是好担心好担心着,所以知道你没怎么样,这才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好多情哩,快去看她吧。去疼疼她。”

  “都说你别开玩笑的。这样吧,远头,我这就去看看,不过你可别向别人说。”

  “我知道的,你放心好了。”

  维梁离开郡役所,直奔火车站而来。“日乃出屋”与火车站,隔着站前广场相对,是所日本式的乡下小旅馆,店头有两只大灯笼,火已点着,发出黄光,灯笼上的“日乃出屋旅馆”几个字弯弯曲曲的,颇有龙飞凤舞之势,墨痕淋漓,漂亮极了。

  一进门,除了窄窄的“土间”之外,都铺着木板,离地面约尺来高,那木板又滑又亮,年轮清晰,光可鉴人。左边是柜台,一个带着老花眼镜的秃顶老头,从眼镜片上头,把眼光投过来。那眼光在倏忽间变成怀疑诘问的。维梁那一身洗旧了的台湾衫,半长不短而且有尘土污痕的台湾裤,加上手上的笠子,光着的脚板,在这种地方当然是不会受到尊重的,甚至还可能话讲不对便受到一声叱斥乃至逐客令。

  “什么事?”语气倒是和善的,不过正是对下人的那一种。

  “我要找松崎小姐,松崎文子。”

  “干嘛?”

  “没什么,只不过是要找她。”

  “找她?我在问你干嘛呀,是什么事?”

  “是她要我来找她的。”

  “她要你来?……”又上下打量了一下维梁说:“松崎文子小姐吗?没错吗?”

  “没错。”

  那位“番头”【注:日语掌柜。】拍了一下掌,立即有女人应声,接着纸门被推开,出来了一个日本发髻、和服的中年日妇。“番头”吩咐了一句,她就退回,没多久文子就急步出来了。看到维梁,脸上立即绽开了笑说:“你还是来啦……”

  “唔……”维梁点点头。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