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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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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八字胡微侧过头,从桌侧探过视线往下看,让眼光停在维梁的脚板上。维梁也禁不住地看了一眼自己那双赤脚。走了这两三个钟头路,脚板上满是灰黄的尘土。身上那台湾衫裤也在这一瞥里迅速地映进眼里。简溪水那一身笔挺的西装,晶亮的皮鞋,还有头上那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的头发,蓦地在脑海里浮现了。也许我也应该穿得象样些才是吧……维梁无助地这么想。就这样过了片刻。四下静得出奇,在这可怕的寂静当中,警部补终于开口了。 “外面那些人,就是你带来的吗?” “不是。” “不是?来到这里,可不能再撒谎哩。” “不撒谎。”维梁一面说一面仍不住地在心中提醒自己一定要稳住。“他们自动地聚在一块的,其中有好几个是我的亲戚。因为我会日语,所以把我拉了来,要我帮他们说话。” “唔……”警部补重新上下打量了维梁一下说:“不错啊,你的日语好极了,在哪里学的?” 维梁清楚地感到,对方那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气焰,稍稍减杀了些,顿时自己也觉得轻松了许多。匆促间,他想到还是不要提上过台北比较好,便回答说:“在公学校学毕业的,毕业才不久。” “没有升上级学校吗?” “没有。” “唔,这可真了不起哩。” 不但没有预料中的凶神恶煞般的喝叱与拳打足踢,而且那八字胡竟然还有了类似欣赏之色。会一口日语,真可以占到好大的便宜啊!维梁在内心里感叹。 警部补问了姓名、年龄、住址和职业,维梁一一照实回答。 “那么你说,外面那些人要什么?” “想请郡守先生放了他们的父亲。就是早上被抓来的几个农人。我能见见郡守先生,告诉他这个意思吗?” “见郡守?那不可能,郡守不会见你的,这种鼻屎小事,也不该打扰他。” “鼻屎吗?这种事可算鼻屎小事吗?他们的父亲或者叔父被抓来了,那是天大的事哩。” “哈哈……”八字胡张开大嘴,用那粗嗄的嗓音仰天大笑几声说:“你真不错,口齿伶俐,胆子也够大,简直不像个台湾人。” “警部先生,我是正经的。” “我不是警部,只是警部补而已,是行政主任佐仓。我也是正经的,这种事不能打扰郡守。” “原来是佐仓先生,以后请多多关照。如果一定不能见郡守先生,那我该向哪一位拜托呢?” “这件事就是我管的。” “那就请佐仓先生……” 维梁来了个九十度的“最敬礼”,可是话还没说完就被阻止住了。 “慢来慢来。你以为事情是这么简单的。” “他们并没有犯罪,不应该随便抓起来的。” “谁说没有犯罪?谁说他们是随便被抓起来的?” “我听他们说的。他们是欠了会社的钱。这一点没错,可是他们并不是不还,只不过还没有能力还罢了。” “这是强辩!会社把土地租给农人耕种。你看,他们把稻子割了,茶也做了,怎么说没有能力还?” “他们……他们也要吃饭啊。如果还了,他们就没米吃了,会饿死的。如果农人饿死了,会社的土地就没有人耕了。我相信会社也不愿意这样的。” “饿死吗?”八字胡狠狠地睨了一眼维梁说:“没听说过有人饿死啊。‘领台’前的事我不知道,但是‘领台’后的这些年头,没有吧。” “是,是没有。‘领台’前也没有的,因为台湾是物阜民丰的地方,当然不会有人饿死。不过如果会社方面这么做,那情形就可能不一样了。” “哼哼,算你会讲话,其实会社已经做了这许多年,有谁饿死了?没听说过啊。” “是还没有。可是会社一定要强索,那就会有人饿死的。” “依你的话,债主讨债也不行啦?明明在赖债不还的,要是换了你,你又如何?你可以不讨吗?” “我等人家能还时再要。” “算了吧,你也知道这是行不通的。好,那我再问你。昨天,法院的执达吏去查封,可是他把东西都隐匿了。这是什么你知道吗?告诉你,这是诈欺和妨碍公务,是犯罪行为啊。” “他们是真地什么也没有了。” “马鹿,哪有这个道理!”八字胡脸上出现了愠色。“去了七家,七家都什么也没有。如果说这不是事先隐匿,鬼才相信。一定是消息走漏了。” “佐仓先生,这要证据啊。” “什么证据。家家都没有东西,这就是证据。” “这不是强词夺理吗?” “我心平气和跟你谈,你倒越来越放肆啦。” “不,我是根据道理……” “住嘴!”八字胡拍了一下桌子大喝一声说:“不必再讲了。姑念你年轻,‘国语’讲得好,我也相信你是临时被拉来帮他们说话,所以不再追究。你去叫他们回去,大家都回去。不然的话,我会下令‘检束’的,全部关起来。去去!” “佐仓先生,请您也为我着想,我受他们之托,这样的结果,叫我怎么向他们交代呢?总得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啊。” “答复?我已经答复过你了。还不明白吗?叫他们回家,这就是答复。” “可是他们的亲人呢?” “那是罪犯,要等候审判。”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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