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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是总督府啊。”维梁随他的手看过去,看到了耸立在天边的圆塔形建筑。

  “不错,是总督府。伊娘的,盖得那么高。花了差不多三百万块,真是的。”

  “三百万吗?有那么多啊。”

  “有啊。难道你不知道?”

  “没听说过。”维梁想了想才又说:“三年前我上台北来时,已经盖好了。对啦,记得那时盖好还没多久。”

  “对,是四年前盖好的,前后一共花了八年时间。记得是明治年的时候就开始兴工的。八年间,三百万银子……”

  “你记性真好。”

  “不是我记性好。”逢春愤然地说:“那是每一个台湾人都不能忘记的。因为它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是台湾人的血汗啊。不,应该说,它是用台湾人的血肉与骨骸堆砌起来的。”

  “嗯……”

  维梁觉得,听着逢春的话,常常都会不能自已地感到热血沸腾起来,但觉浑身躁热,似乎每条肌肉都因忽然涌现的奇异力量而绷紧着。他突地被挪进一种莫可名状的感动当中。那也正是他的祖先的血液,他们可以用鸟铳和田塍刀,去对抗人家的机关枪与大炮,为什么不干脆把皇太子干掉呢?那不是更能表示出台湾人不是好欺侮的吗?他差一点就禁不住把这种想法吐露出来。但高逢春那镇定自若的胖脸,无形中给了他一种压制力,阻止他这么想。他只能这么说:“你看,我们能成功吗?”

  “你是说直诉吗?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也可以这么说,这也是一种姿态,一种攻势,就说是一种宣传吧。造成一个事件,让人们更明白我们仍然在行动,仍然在争取。这事件让大家亲眼看到,让报纸报导出来,这就够了。”

  “那是说,这件事不一定能使请愿运动成功吗?”

  “那是当然的。我们还要一次又一次地努力下去。恐怕不是三五年的事哩。”

  “哎……”

  “你哎什么?你当然不能把事情看得太简单。这几乎是百年大计啊。”

  “我知道的。”维梁只好把心意透露出来了。“我只是感觉到,那么多人在努力,可是我却躲在乡下……”

  “不对,陆,这是大家的事,每个台湾人的事。只要人人能在份内尽一己的努力,我们的力量就会强大起来,达到目的的日子也会更近的。你可千万不能自卑。”

  “嗯。”

  “你的工作,影响虽然只是在乡下,但这也是最基本的工作。我相信你早已知道这个道理,不必再有怀疑才是。你回去乡下不过三个多月啊。怎么就消沉了呢?”

  “我明白了。我只不过是一时感触罢了。我不会消沉的。逢春,你瞧我的吧。”

  “太阳好像有一点斜了。”高逢春看看表,向陆维梁使了个眼色,就从墙上下来。维梁也跟着下去。逢春领先走,维梁从后跟上,没有谁说一句话。走过草坪,绕过那幢洋楼边,然后走到街上。附近有三五人影,但是没有人互相交谈,人人都似乎漠不关心。

  逢春左看右瞧地走着,步子也踏得平稳缓慢。那胖胖的躯体,好像是个刚从乡下来的草地人。维梁尽力压抑着自己,不使显露丝毫的毛躁与不安。他回头看了不少次,但没有人群,也没有一个人往他这边看,就和平常一样。

  “不要老是回头看,当做没事吧。”逢春向他说了一声。那神色完全是若无其事的。并且同时交给他一面小小的日本旗。

  “拿着这个。不要紧张。”逢春又加了一句。

  “嗯……”维梁猛地点了个头。

  真好像变魔术似的。这面小日本旗是哪里来的呢?难道有人交给他?维梁确实没看见一路上有人交给他什么东西。他是怎么藏在身上的呢?想着想着,维梁的心情就松弛下来了。

  他们在后站买了月台票,进了站内。人渐渐多起来了,到处是“日章旗”,在眼前晃荡着,招展着。

  时间明明还早,可是在前站这边的站台已被人群站满了,有好多的黑帽、黑衣裤,小腿上裹着绑腿的警察站成一线,一片旗海就拥挤在那条线的后面。

  有嗡嗡的人声,不过并不高昂,一种肃穆而又紧迫的空气,占据着整个空间,但这只是维梁个人的感觉。其实那些穿大红大花和服的妇女们倒是笑逐颜开的。不久就可以“拜见”到尊贵的皇太子殿下的高贵尊容,这种期待好像使这些人多么开心似的。不过留着胡子,纹付、袴打扮的人,脸上倒也是一派严肃。那种面容清楚地诉说着:那么尊贵的,“现人神”的“御子”,就要来了。那是他们心目中的“大君”,万世一系的神之子,也是他们以向他效忠,为他而死是最大光荣的君主。这样的人,竟然要来到这南方的小岛,真是令人诚惶诚恐,也真令人感激涕零的一件了不起的事……

  维梁只是跟着逢春移步。逢春终于也站住了,维梁紧靠着他站立。维梁不敢多看四周,不过也装着若无其事地左右浏览了一下。那么多的面孔,没有一张是熟悉的,连似曾相识的都没有。有两三个人的身影衣着,彷佛看到过似的,也许是一路上跟他和逢春不即不离地走来的人,但他不能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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