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钟肇政 > 台湾人三部曲之一:沉沦 | 上页 下页 | |
五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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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青这瘦个子唯一觉得有点不大心服的,是桃妹硬是给阿嵩那小家伙抢去了。当他准备停当,出到禾埕上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而且她又和阿嵩站得那么近。只这一眼,他已经明白了一切。在这一瞬间,他那庾削的脸马上涨红了,好在油筒火虽亮,却还不够把他的红面孔照出来给大家看。可是他很快地就平静下来。那有什么办去呢?桃妹老早就没有给他好颜色看,既然她选中了阿嵩,他只有承认失败了。过了一会儿,他终于镇定得能够上前去跟那两小口开开玩笑了。 “哎呀,我还以为阿嵩什么时候讨了婆娘哩,原来是同年姊呀!” 阿嵩几乎要勃然大怒起来,他一直没有忘记跟阿青打过的那一架。好在桃妹脑筋转得快,立即回答: “阿青哥,我也来给你送行的呀。” “是吗?那真叫人高兴,可不晓得妳阿桃妹怎么个送法?” “哎唷,你这人,人家正正经经的,真是!” “我也是正正经经的啊。怎样?最好的送法是送郎送到峨眉沟,郎去早回免妹愁,来一下啊。” “不行哪。” “怎么不行?这才叫送哪。阿嵩,你可要回哩。” “阿青哪。”仁智插进来了:“算了吧,这不是唱山歌的时候啦。” “智叔,我倒以为没有比一曲山歌来给大家壮壮胆更好的哩。”阿青竟这样向长辈顶撞起来了,似乎和阿嵩打架的时候挨上的仁智的那一棍,一直使他心中存有芥蒂。 “这不行的。”仁智的口气变得强烈些了,很明显地是在抑制着。“而且好像也不会有几个人需要人家唱山歌胆子才会壮起来的吧。” “智叔,我明白了。桃妹,那就等我回来再和妳拚啊。” “好哇。”桃妹爽朗地回答。 阿青说了这些就回去自己那一堆了。 时间在人人各怀心事的情形下飞逝着,终于差不多了,信海老人向仁勇吩咐了一下,仁勇马上进去二房那边。没多久又匆匆地出来。禾埕上立即紧张起来,交谈声戛然而止。二房的信溪老人缓缓地出来了,在公厅门口正中的两把椅之一落座,信海老人便在另一只交椅上坐下去。 “仁勇!”信海老人终于开口了。 “是。” “动身啦。” “是。二伯,有什么吩咐吗?” 信溪老人点点头,然后说: “大家要互相扶持,小心从事,平安回来……” “大家,听到吧!”仁勇大声说。 “有!” 怒吼般的齐声回答。噢!陆家人在这一瞬间,真地成为战士了! “好。大家,走喽!” 仁勇取了一枝竹筒火带头向砖墙门走去,阿峰、阿昆等人马上跟上。仁勇腰边是一条布带,小洋铳插在带子上,从右肩向左腰斜挂着他们这个队伍里唯一的铳籽带。他那昂藏的身躯,耸起肩膀大踏步地跨步的姿态,的确像个英勇的壮士。此外的兄弟们每个人都肩上荷着一把鸟铳,阿青和阿仑还在腰带上插着一把长刀,阿嵩腰间还有一把匕首。挑东西的以阿庚伯为首殿右后,阿达吃力地紧跟在老庚伯背后。一行只二十个人,其中有三个挑铳药的还是抵达安平镇后就要回来的,尽管势单力薄,可是这些人已经没有畏缩,没有惧怕,谁说他们不能轰轰烈烈地干一番呢? 如果有人会对他们这一行人之中的任何一个表示怀疑,那就只有对那个一向来是那么可爱的年轻人陆纲仑了。直到踏出家门时,他那哭丧着的脸孔依然还那个样子,一点也没有开朗──不,他手里那一枝油筒火的红橙色光芒将会告诉人们,他那绷紧的脸是越绷越紧了。 那是不能怪他的,因为他在情感上受了颇为沉重的一击。此刻,他还留下一丝希望,那就是经过秋菊家附近时说不定能看到她一面,那是多么渺茫的期望啊,因为现在是更深人静,不久就要天亮的时辰。 拜神祭祖完后,阿仑由阿昆阿嵩陪着,为了见她最后一面,来到街尾不远处的秋菊家。白天,阿仑就来过一次了,但是她和阿熊师一起出门去替人家盖房子,没有能见到。虽然要找到她不是件难事,可是他宁可寄望于晚上而没去他们父女俩工作的地点,为的是他想到阿熊师说不定会当着秋菊的面给他难堪。晚上,阿熊师多半出去喝酒,在家的时候不多,所以比较可靠。一路上,阿昆都安慰着在焦虑中的弟弟,他表示如果阿熊师在家,一定要把事情解决,必要时可以应允对方的需求,只要对方能给陆家面子。 三个人终于来到阿熊师的家。还没到门前,他们就看到门前坐在一只圆凳上乘凉的,正是阿熊师。阿仑暗地里叫了一声苦。 “阿熊师,吃饱了吗?” “哦,吃饱了。是陆家的阿昆哪。哎唷,还有阿仑,这是……对啦,是阿嵩。” “打扰你啦,是在乘凉吧。” “是啊,天气真热。”这满脸胡髭的汉子想起了似地用力地摇了几下扇子。 “喂!”廖阿熊转过头去叫了一声:“搬几个凳子出来,还要茶呀!” “不用啦!”阿昆赶快迈开步子:“我自己来搬好啦。” 阿嵩也跟上,两人搬出了三个圆凳,只有阿仑没动一下。他觉得懊丧,但一面也想到,秋菊可能没法看到了,不过如能跟这老熊谈出个眉目来,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阿熊师。”刚坐下阿昆就开口:“有件事想和你谈谈。” “好哇。” “我们……我们就要去打日本蕃了。” “什么?打日本蕃?” “是啊。我要去,阿仑阿嵩也都要去。我们三房人有十几二十个。” “哎呀……”阿熊好像很惊异的样子:“那,那不是很危险吗?” “我知道的。” “街路上也有不少人在说,好像也会有些人要去的。打什么呢?反正谁来管我们还不是一样。” “话不能这么说的。”阿昆的腔调严肃了些:“我们是黄帝子孙,不能叫蕃仔来管我们呀!” “怎么打得过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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