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钟肇政 > 台湾人三部曲之一:沉沦 | 上页 下页
二六


  这些天来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他觉得她真是太美太动人了。妹妹韵琴是公认的陆家最美的女孩,他也一直以为妹妹实在是个美人儿,并且还相信从来没有看过比妹妹更美的女人。

  然而自从看了秋菊以后,他不再这么以为了,也许他仍然承认韵琴是美的,不过跟秋菊比起来却不免有些逊色。

  那天他因为阿嵩有事外出,有了机会到茶园去收茶,他照例去了四次,也看到了她四次。每次每次,他都对她有了新的发现,而对他来说每一项发现都能增加她的妩媚,增加她的动人。例如:她的浏海比较稀疏,也好像不十分整齐,可是更能使人产生美感。她的发辫是梳成少见的两条,尾端草草地用一条红带子缚住,很随便的样子,可是看来格外适合她。她的曲线也是较不明显的,可是胸前那微微的隆起,和腰际的若有若无的波浪却是那么地美妙。还有她的声音,非带上一股心头的轻微的惆怅的震动便不能想起它,因它清脆委婉到了令人联想到观音娘娘那么柔和而崇高。

  已经五天了。五天来阿仑又回到他的岗位──揉茶,再也不能见着她了。不晓得多少次,他为了想出什么借口到园里去看她一眼,苦思复苦思,但他没有这种狡猾的心计,工作也十分繁忙紧张。晚上更是揉茶揉到深夜,有时茶菁多些,工作到天亮也并不是稀罕事。现在,他的工作暂时得到解脱,衔命来到街路了,秋菊的家正在街头不远处,他又怎能禁止自己不去看她呢?

  这是难得的机会了,他在心中向自己说,我一定要去看看她。问题是……对啦,就说我有话跟她说,不,那不行的,昆哥会问是什么话,他必然也会同来;我不能一个人去,那太使人难为情了,那么去了以后没有话说,岂不要笑死人了吗?嗨……他不自觉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呃,阿仑,你在嗨什么?”阿昆问。

  “没有……”

  “我们回去吧。消息已经有了,在这儿呆着也没有用,这不是我们能解决的事。”

  “我,我知道……可是……”阿仑心中非常着急。

  “还想到哪儿去玩玩吗?”

  玩?到哪儿去玩?街上有点心店,可以吃点什么,也可以喝几杯烧酒,也有女人问,可以荒唐荒唐,然而他们向来都是没有这种习惯的。到熟悉的店头去坐坐聊聊吗?那有什么意思?除非到一个他目前正在渴切地想着去一趟的地方。

  “没有地方玩啊……”

  “哎呀!我差一点给忘了。嘿嘿……”阿昆说着忽然笑起来。

  “哦?”阿仑诧异地望望他。

  “对啦。近来常听说你对秋菊很有意思,是真的吗?”

  “谁说的?”

  “不管谁说的?许多人都在说啊。”

  “没有的事。”阿仑实在不想说这些,可是另一面又觉得这话实在不好不说,而说完却又觉得声音太小太无力了些。

  “看你,还否认什么,难道你怕我知道?”

  “不是这意思。”

  “我还愿意帮你的忙哩。”

  “不过……”阿仑又觉得语塞了。

  “不要废话,我们这就去!”阿昆说罢霍然地站了起来。

  “呃,到哪儿去?”

  “走,到她家去呀,真是傻瓜。”

  阿昆还没说完就启步了。阿仑连忙浮起腰身跟上去。

  “去做什么呢?没事没故的,多不好意思。”

  “看看她不也很好吗?有什么好意思不好意思?”

  阿仑只好默默地走路。他的心开始撞起来,胸口笃笃地响。走了一会,阿昆说:

  “秋菊好像是个很好的女孩,只怕……问题也多。”

  “问题?你说有什么问题?”阿仑再也不能装平静了。

  “别急啊。你知道她是死了父亲,跟母亲再嫁来到阿熊哥家的吗?”

  “知道。这有问题吗?”

  “这当然没有。我只是担心阿爸他们。尤其是二叔,他是专讲门当户对的。”

  “哎呀……”

  “不过现在还不用忧愁这些吧。我一定站在你这边的。”

  阿仑心中可是复杂起来了。又担心、又害怕、又高兴、又难为情,彷佛得到安慰,却又好像比以前更不好受。

  这时两人已来到街头了,拐了个弯,再前进几十步,阿熊哥的家就在路边了。

  那儿是一片茶园,茶园边有一排浓密的竹子,那幢矮小简陋的房子就在竹丛下。在阴暗的星光下虽然只能辨出一个轮廓,但已可看出那是用土角砌的,屋顶草草地覆盖着瓦的破旧房子。周遭寂然无声,从一个小窗口露出微弱的昏黄灯光。

  阿昆毫不犹豫,上前轻轻地敲了几下门。

  “谁?”是清脆但有些无力的女人声。

  “我。开门哪。”

  “秋菊啊,有人来了,去开门。”

  “来啦……”

  原来漆黑一团的门这时从木板缝隙露出摇曳的灯光,然后咿呀一声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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