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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十】

  天上才露出几抹鱼肚白,古石松就吃饱饭出门了,七点钟未到,就跑到了泉水村的那所茶厂。

  这时候,林长寿议员还在打鼾,雪芬、志鸿姊弟两正在吃饭。雪芬看客人来,立即放下碗筷进去通报,把父亲叫醒。

  昨天晚上,林长寿趁一年一度的大拜拜的机会,在街路上大肆活动,喝得酩酊大醉,午夜过后才雇一辆小包车回到家。他睡意正浓,忽然被叫醒,心中老大不高兴,当他听到一大早来找他的是一个穷佃人,禁不住无名火起,几乎要把女儿痛骂一顿。然而他忍住了,这时正是紧要关头,不但任何一个人——就是在他心目中卑微到不值一顾的穷佃人也不例外——不能得罪,而且还必须表现出所谓的“民主风度”,以及慈悲为怀的做人态度。

  他下了床,一把抓了案上的烟盒朝那身大花大绿的睡衣口袋一塞,连揩一把脸嗽一下口都似乎太耽搁似地跑到客厅,彷佛非如此就不足以表示他对任何人的关切。

  “哦哦,是石松哪。这么早,坐坐坐。”

  他上前就伸手把正要起身的那个庄稼汉子的肩头往下压,一脸热忱。

  “长寿哥,真不好意思,这么早来打扰。”

  古石松是个硬汉,但人穷志短这句词儿却也正可做为他的写照。来到这位头家之前,尤其在这种有所需求的当口,他总觉得自己未免太卑贱,甚至不无自惭形秽的感觉。但是,对方的态度却叫他莫名其妙。在石松的记忆里,这议员头家是盛气凌人高高在上的,与现在所表现出来的关怀热忱恰恰相反。

  “哪里哪里,我也正想起来,来吧,先抽枝烟。茶啊!”

  林长寿还不忘向站在一旁的女儿大喝一声。

  石松更觉手足无措了。他迟迟不敢伸手来抽取香烟,满脸惶惑。

  “唉,抽烟吧。”

  林长寿说着,抽取了一枝烟,往石松眼前一送,自己也燃了一枝。

  “你有事情吗?”

  “是,是。就是茶园啊,这几天发生很多茶虫。”

  “哎呀!你那边也有了?唉,真糟。”

  “上次,大概十来天二十天了,我一连捉三天。那时候还不很多。这回可是多得不得了啦。我看,三五天也捉不完。夏茶又要开始了。”

  “真糟——今年,整个泉水村都要倒霉了。”

  “所以啊,长寿哥,我想请您帮点忙。不然的话——”

  “没问题!”林长寿出奇地大方,猛吸口烟没等对方说完就说:“我当然要负责。捉是不行的,买药喷,一下子把那些小虫杀个精光!”

  “嗯——”

  “雪芬,你去叫阿火拿只喷雾器来。石松,你等一下吧。”

  林长寿向女儿吩咐了一句,起身匆匆地踱进里头。不一刻就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小迭钞票,往石松眼前桌上一搁说:

  “一百块。希望你在今天里就喷好,如果不够,明天早上再来好啦。”

  “真感谢——”

  石松有些不敢相信,凝视着那迭钞票发楞。

  “阿火啊。”

  林长寿向窗外大叫。马上从窗外传来了那个长工的回答。喷雾器已经在门口预备好了,雪芬也回到客厅里。

  林长寿看了看腕表向石松说:“刚好有车子,你就跟雪芬一块去好了。”

  “不,我要走路。”

  雪芬从旁边说:“石松叔,我们一块去吧。”

  “不,走路也马上到,谢谢你。”

  “阿明和阿茶不是说要请假吗?现在不用他们帮你捉虫了,还是快些回去吧,叫他们来上学,迟到也没关系。”

  “不啦,我还是——”

  “石松叔,你就等一下,我马上就出门。”

  “就这么办吧,石松,跟她们一块去。以后不要让小孩请假了,书总得读的,不是吗?”林长寿再加上一句。

  “是,是。”

  “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来。记得呵,千万不要客气。”

  “好的——”

  不多久后,古石松就跟着雪芬志鸿两人乘上了巴士。

  这天晚上轮到郭云天值夜。

  白天是那样热闹喧哗的学校,一到晚上就换了另一副面目,静得连老鼠走动的声音都要发出回声,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回旋。

  郭云天独自在办公室里伏案改卷子。一个小学教员的工作是这么吃重,这是一个多月前郭云天所没有料想到的。白天,他确是很勤奋,几乎是不停地在工作——不是上课、填表格,就是看卷子。虽然这样,有时卷子还是看不完。家又远,一大迭簿本什么的,总不能带回去看。因此,有时就不得不匆匆过目,详批细改,实在是做不到。

  他发现到上值夜班确不失为一个补救的机会。这回是他第二次轮值,头一次那晚,他着着实实地看完了一大堆簿子,但是不晓得怎么,今天晚上他老是不能集中精神。视线虽投在那些肮脏的作业簿上面,可是那一大堆一大堆杂七乱八的潦草字迹,好像变成一只只蚂蚁,不住地在蠕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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