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小娴 > 再见野鼬鼠 | 上页 下页
三十六


  他的酒量是很差的,他竟然在布拉格喝酒,天气那么冷,日子一定过得很苦,是我对不起他。

  第三张明信片是上个礼拜寄出的,地点是美国旧金山。

  “他也打过电话回来,但从来没有告诉我他在什么地方?”他妈妈说。

  “伯母,如果他再打电话回来,请你告诉他我很挂念他,我真的很挂念他。”我哽咽。

  “好的。”她说,“我也很挂念他。”

  我匆匆到旅行社买一张往旧金山的机票,他可能还在旧金山的。

  到了旧金山,我想到一个新的策略,我在电话簿上抄下旧金山每一间模型店的地址,逐间逐间去找,高海明说不定会在模型店出现的。

  我在栗子街一间模型店里看到一架已砌好的F15战机,砌得很漂亮。

  “这架战机是谁砌的?”我问老板。

  “是交给别人砌的,我们有一个人代人砌模型,他砌得很好。”老板说。

  “他是不是中国人?”

  “对,他是中国人。”

  “他叫什么名字?”

  “我只知道他的英文名字,他叫Ming。”

  高海明是没有英文名字的,但来到旧金山以后,改了一个英文名也有可能。

  “他是不是只砌战机?”

  “对,他只砌战机。”

  “他住在什么地方?”我追问老板。

  “不知道,不过他明天上午十一点钟回来交货。”

  我在酒店,整晚也睡不着。

  “我可能找到他。”我打长途电话告诉梦梦。

  第二天早上,我九点多钟就来到模型店等高海明,我怕他会早来。

  我穿了最漂亮的衣服在店里等他,两年了,我不知道他会变成怎样。

  过了十一点,高海明还没有出现。

  十二点钟,砌模型的人来了,他不是高海明,他是一个中年男人。

  “你为什么只砌战机?”我问他。

  他摇摇头说:“没什么原因,只是觉得战机比战舰容易砌,我是新移民,在这里找不到工作——”

  原来是一个毫不美丽的理由。

  我失望地离开模型店。

  临走前的一天,我在地下铁站看到一张寻人海报。一个男人在地下铁站两次碰到同一个女孩子,他想结识她,两次都不敢开口,下车之后,他又后悔,但从此再碰不上她,于是他在地铁站张贴寻找她,广告上写着:

  你是她吗?

  我们曾在车厢里相遇,毗邻而坐,

  失去了,方知道是遗憾,

  再来,已碰不上你,

  你的笑容是那样甜美,萦绕心间,

  可否重聚?

  我的电话号码是五六六——六八四二,我的名字叫基思。

  是的,失去了,方知道是遗憾,再来,已碰不到你。

  我问地下铁职员,我是否可以卖这种广告,他说,海报要由我自己印制。印制海报需要时间,我明天就要回香港,哪里赶得及?我写了一张字条,黏在这张寻人海报上,我在字条上写着:

  野鼬鼠,
  你在哪里?
  我来过找你。
  什么时候,
  我们再一起吃天使的头发?
  你说过物质是不会消失的,
  只会转化,
  你转化到哪里?
  我在找你。
  高海明会知道是我。

  从旧金山回来,我跟梦梦吃饭,她刚从泰国回来。

  “天涯海角去找一个人,你不觉得累吗?”她问我。

  “女人可以为爱情做到她本来做不到的事。”我说。

  “有一个人可以找,也是好的,起码有一个希望。”她黯然说。

  我再一次上高海明的家找他妈妈。她给了我两张明信片,一张是从威尼斯寄来的,另一张是从意大利那不勒斯一个小岛Capri寄回来的。

  “说不定他在那里。”他妈妈说。

  十二月,我拿了假期,先到威尼斯,这是一个很凄美的城市,街上有很多玻璃厂,烧出美仑美奂的玻璃器皿。

  “能烧一只野鼬鼠战机吗?”我问其中一个店东,并画了一架野鼬鼠战机给他。

  他摇头:“这个太复杂了。”

  我坐在船上游湖,高海明会在这里吗?

  我问船家,他说没看见过这样一个人。

  我知道他不会消失的。

  离开威尼斯之后,我到了Capri。这是一个美丽的小岛,岛上很多小屋,海水清澈。

  我在海滩上流连,买了一瓶矿泉水,我写了一张字条,塞进矿泉水瓶里,抛出大海,说不定高海明在荒岛上会拾到。

  我只能够这样想,说不定他已经爱上另一个女人,他已经找到那一种在现世里找不到的明亮的蓝色,是Capri的海水也不能比拟的。

  离开Capri,我去了布拉格,他曾经在那里寄过明信片回来。

  布拉格的冬天很冷,漫天风雪,只有零下九度。

  我住在查理士桥的一间酒店。

  这一天是平安夜。我在圣马可广场走了一天,没有碰到高海明。在一条小巷里,我发现一间意大利粉的餐厅,坐近门口的一对情侣,正在吃天使头发。

  我走进餐厅,冷得耳朵和鼻子都没有感觉了。

  我叫了一客天使头发,我现在才发现天使头发是很好吃的。

  “有没有一个中国男人在这里吃过天使头发?”我问漂亮的女侍应。

  “有一个中国男人曾经连续三个星期都来吃天使头发。”她说。

  “他是什么样子的?”我追问她。

  “个子小小的,头发天然卷曲,皮肤很白,大概是三十一、二岁。”

  原来他已经三十一、二岁。他已经走了两年,应该是这个年纪了。

  “他什么时候来过?”

  “是去年的事,他很喜欢这里的天使头发呢。”

  我写了一张字条交给她:“如果你再看到这个人,请替我把这个字条交给他。”

  “他是你什么人?”她问我。

  “是我最想念的人。”我说。

  我离开了餐厅,回到酒店。

  我从行李箱里拿出高海明送给我的巨型圣诞袜,我钻进袜里睡觉。

  我怀着一个希望睡觉。

  醒来看不到他。

  这一年的圣诞节,他依然不肯见我。

  我越来越觉得去年这一天,他是在富士山上那个房间里的,我曾经感受过他的余温。

  是我把他赶走的,我怎能怪他?念科学的人,都很执着。

  两种物质,只要温度、能量、位置配合,便可以产生反应,我在痴痴地等。

  每当午夜醒来,我总是很害怕,高海明还在吗?他会不会已经不在了,转化成一粒灰尘,偶尔停留在我的肩膊上。

  我不舍得扫走我肩膊上的灰尘。

  天涯海角,他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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