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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第四章 脚踏车回来了

  英国伦敦唐人街这家杂货店,除了卖杂货,也卖香港报纸,每天下午,在这里就可以买到香港当天的报纸,住在唐人街的香港移民,来了数十年,说的是广东话,看的是香港的电视剧和香港的报纸杂志,彷佛从没离开过香港。

  一名从香港来的留学生,两年来每个星期天下午也风雨不改来到店里买报纸,杂货店店主小庄会为她储起一个星期的报纸,让她一次拿走。

  伦敦的冬天,阴阴冷冷,昨夜下了一场雨,今天更显得凄清。

  那个留学生又来到杂货店买报纸。

  小庄把一个星期的香港报纸放在一个纸皮袋里交给她。

  “像你这么年轻的留学生,很少人还会看香港报纸。你真关心香港,你是不是有亲人在香港?”

  方惠枣微笑着摇头,付了报纸费离开。来伦敦两年了,她在近郊一所大学里念书,每个星期天,坐一小时的地下铁路来唐人街买香港报纸,为的是看李澄的漫画。在车上,她急不及待看他的漫画,看到他的漫画,知道他还是好好地生活着,那么,她就放心了。她以为可以忘记他,原来根本不可以。天涯海角,年深日久,她还是爱着他。

  列车进入站台,一个中国女人走进车厢,在方惠枣对面坐下来。

  “阿枣,是你么?”

  方惠枣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坐在她对面的是周雅志。

  “你什么时候来英国的?”周雅志问。

  “来了差不多两年。”

  “李澄呢?”

  “我们分手了。”

  周雅志看到她膝盖上放着一迭香港报纸,都是连载李澄的漫画的那三份报纸,她显然还没有忘记李澄。

  “你好么?”方惠枣问她。

  “我在一家古董店里工作。”她从皮包里掏出一张名片给她,说:“有空来看看。”

  “好的。”

  “我很久没有看香港报纸了。”

  “我也不是常常看。”

  “习惯这里的天气吗?”

  “习惯。”

  周雅志要下车了,她跟方惠枣说:

  “有空打电话给我。”

  方惠枣努力地点头,她和周雅志都明白,周雅志不会找她,她也不会找周雅志。刚才发现对方的时候,她们很迅速地互相比较了一下,两个女人,只要曾经爱过同一个男人,一辈子也会互相比较。

  方惠枣抱着报纸走路回去那座老旧的房子。

  “方小姐,我弄了一个火锅,你要过来一起吃吗?”住在她隔壁的留学生沈成汉过来问她。

  “不用了,谢谢你,沈先生。”

  沈成汉是芬兰华侨,来英国念研究院。他人很好。有时候,他会跟她说起芬兰。她对芬兰的唯一印象只是听李澄的爸爸提起过芬兰的洛凡尼米。

  “刚才你出去的时候忘记关灯。”沈成汉说。

  “不,我习惯离家的时候留一盏灯。”

  离家的时候留一盏灯,本来是李澄的习惯。她离开了他,却留下他的习惯,彷佛从来没有离开。

  后来有一天,她病了,反反复覆的病了一个多月,沈成汉一直细心照顾她。每个星期天,他替她去唐人街那家杂货店买香港报纸回来,在那个寒冷的国度里,他是唯一给她温暖的人。

  她终于起床了,每个星期天亲自去唐人街买香港报纸,但是已经不是每天都看到李澄的漫画,他常常脱稿,后来,就再没有在报纸上看到他的漫画了。

  ***

  这一年,香港的冬天好像来得特别慢,但一旦来了,却是一夜之间来的,这天的气温竟然比昨天下降了六度。傍晚,街上刮着寒风,报贩把报纸杂志收起来,准备提早下班,李澄拿起一份报纸,放下钱,在昏黄的街灯下看报纸。报纸上的漫画是符仲永画的,他现在是一位备受瞩目的新进漫画家,他画的爱情漫画很受欢迎。

  过去那几年,李澄很努力的画漫画,他知道,无论天涯海角,只要是可以买到香港报纸的地方,阿枣就有可能看到他的漫画。万语千言,他都写在漫画里,如果她看到,也许她会回来他身边;然而,她一直没有回来,也许她已经不再看香港的报纸了。

  从某一天开始,他放弃用这种方法寻找她。她走了,他才知道他多么爱她。那些年轻的岁月,那些微笑和痛苦,原来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往事愈来愈远,记忆却愈来愈新。时间并没有使人忘记爱情。离别之后,留下来的那一个总比离开的那一个更痛苦。他留在房子里等她,他是不会离开的,万一有一天她回来,她仍然会看见他。

  ***

  十四年了,原来她骑着脚踏车去了那个遥远的地方。脚踏车回来了,人却没有回来。李澄抚摸着老了,也憔悴了的脚踏车,他很害怕,无论她是生是死,他都要去找她。他把木箱上的地址抄下来,第二天就去办签证和买机票。

  “芬兰现在很寒冷呢,你是不是去洛凡尼米的圣诞老人村?”旅行社的女孩问他。

  “是的。”他说。

  如果世上真的有圣诞老人,他希望收到的圣诞礼物是她还好好活着。

  邮件上的地址是芬兰西南部的城市坦派勒。

  抵达赫尔新基的那个晚上,李澄乘火车到坦派勒。这是一个深寒的国度,冰雪连天,他那一身冬衣,本来就不够暖,现在更显得寒伧。阿枣为什么会来到这么一个地方?他实在害她受太多苦,他不能原谅自己。

  火车在第二天早上到了坦派勒,虽然是早上,在这个永夜的国家里,冬天的早上也像晚上,街灯全都亮着,他叫了一辆出租车,把地址交给司机。

  车子停在近郊一栋两层高的白色房子前面,门前堆满了雪。李澄下了车,雪落在他的肩膊上。他终于来了,来到这个流泪成冰,呵气成雪的地方,来看十四年来萦绕他心中的人。

  他扳下门铃,良久,一个中国男人来开门。他看着男人,男人看着他,似乎大家都明白了一些事情。

  湖边的这个公园,地上铺满厚厚的积雪,冷冷清清。她的坟最接近湖,坟前有个白大理石的天使,垂着头,合着手,身上披着刚刚从天上落下来的雪,在风里翻飞。碑上题着“爱妻方惠枣之墓”,立碑的人是沈成汉。

  “一天,她在家里昏倒,医生验出她患的是血管瘤,安排了她做手术,那个时候,她最牵挂的就是家里那辆脚踏车,她要我把脚踏车寄去香港给一个人,在做手术之前的一天,她的血管瘤突然爆裂,她等不到那个手术了。”沈成汉低声说。

  李澄哀哀地站在坟前,他从没想过他和她的结局会是这样。雪在他身边翻飞,他不敢流泪,怕泪会成冰。

  “湖面迟些就会结冰,冬天里,阿枣最喜欢来这里溜冰,所以我把她葬在这里。这片陆地下面很久很久以前也是一片湖。”

  “你们曾经是刻骨铭心的吧?”沈成汉问他。

  李澄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我在外面等你。”沈成汉说,他让李澄一个人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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