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小娴 > 三月里的幸福饼 | 上页 下页
一八


  “你绝对不像失恋,你真的一点也不爱他。”

  我不是没有爱过杨弘念,我只是没法让他在我心里长久地占着最重要的位置。

  我把那件柠檬黄色雨衣从皮箱里拿出来放进衣柜。

  “你有一件这样的雨衣吗?为什么我没见过?很漂亮!”良湄把雨衣穿在身上。

  “我自己缝的。”我说。

  雨衣是那年为了让文治在雨中看到我而缝的,我曾经站在他那辆机车旁边痴痴地等他回来。

  “我缝一件送给你。”我说。

  “我要跟这件一模一样的。”良湄说。

  那天,我为良湄缝雨衣时,缝纫机的皮带忽然断了。这部手动缝纫机是爸爸留下的,少说也有二十年历史,虽然功能比不上电子缝纫机,但是我用惯了,反而喜欢。用手和双脚去推动一部缝纫机,那种感觉才像在做衣服,尤其是寒夜里,穿上文治送给我的那双灰色的羊毛袜,来来回回踏在缝纫机的踏板上,彷佛在追寻一段往事。所以,我一直舍不得把它换掉。

  会修理这种缝纫机的人已经很少,我到附近的修理店碰运气。

  外面下着雨,我穿上雨衣走到街上,跑了好几间修理店,他们都说不懂修理这种古老缝纫机。

  最后,我跑到一间五金零件店找找有没有缝纫机用的皮带,如果有的话,说不定可以自己更换。

  走到店里,一个熟悉的背影正专心在货架前找钉子。

  睽违一年多,那是文治的背影,我站在他后面,不知道是否应该上前跟他相认还是应该离开。外面的雨愈下愈大,相认也不是,走也不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站在他身后,像个傻瓜一样伫立着。我们总是在雨中相逢,不是我们控制雨水,而是雨水控制我们。

  “小姐,麻烦你借一借,你阻塞着通道。”店东不客气地惊醒了我。文治回头,看到了我。

  我们又重逢了,相认也不是,走也不是。

  “很久不见了。”他先开腔。

  “你在买什么?”我问他。

  “买几口钉子,家里有一只柜门松脱了。你呢?”

  “我那部缝纫机的皮带断了,我看看这里有没有那种皮带。”

  “这种地方不会有的,你用的是手动缝纫机吗?”

  “是的,算是古董。”我笑说,“无法修理,就得买过一部新的,我已经找了好几个地方。”

  “我替你看一看好吗?”

  “你会修理缝纫机吗?”我惊讶。

  “我家里以前也有一部。”

  “你现在有时间吗?”

  他笑着点头:“如果你愿意冒这个险,不介意我可能弄坏你的古董。”

  “反正不能比现在更坏了。”我说。

  “你的缝纫机放在哪里?”

  “在家里。”

  “良湄说你刚从威尼斯回来。”

  “已经回来两个星期了。外面正下雨,你有带雨伞吗?”

  “我来的时候,只是毛毛雨,不要紧,走吧。”文治首先走出店外。

  从威尼斯回来,本打算把房子重新收拾一下,所以杂物都堆成一个小山丘。

  “对不起,没有时间收拾。”我把杂物移开。

  “看来只有把断开的地方重新缝合。”他走到缝纫机前面仔细地研究。

  “这样的话,皮带会短了一截。”

  “所以要很费劲才能把皮带放上去,你一个女孩子不够气力的。”

  我坐下来,把皮带重新缝合,交给文治。

  他花了很大气功把皮带重新安装上去,双手有两道深深的皮带痕。

  “你试试。”他说。

  我坐在缝纫机前面踩着脚踏,缝纫机动了。

  “行了。”我说。

  “幸好没有弄坏。”他笑说。

  “我倒了一杯茶给你。”我站起来说。

  那个用杂物堆成的小山丘刚好塌下来,几本相簿掉在文治脚下,文治替我拾起来。

  “对不起。”我说。

  “不要紧,我可不可以看看?”

  “当然可以。”我走进厨房为他倒一杯茶。我努力告诉自己,要用很平静的心情来面对在我屋子里的他。

  我端着茶出去,文治拿着相簿,怔怔地望着我。

  “什么事?”我问他。

  “这个是我!”他指着相簿里的一张照片说。

  那张黑白照片是我四岁时在湾仔一个公园里拍摄的。我坐在秋千上,秋千架后面刚好有一个年纪比我大一点的男孩走上来拾起地上的皮球。

  “这个是我!”文治指着照片中那个男孩说。

  “是你?”

  我仔细看看那个男孩。他蓄一个平头装,穿着一件印有超人图案的汗衫、短裤和一对皮鞋,刚好抬头望着镜头,大概是看到前面有人拍照吧。

  他的眼睛、鼻子,愈看愈像文治。

  “我也有一张照片,是穿着这身衣服拍的。”文治连忙从皮夹里拿出一帧他儿时与爸爸妈妈一起在公园里拍摄的照片给我看。照片中的他,身上的衣服跟我那张照片中的男孩子一样。

  “照片中的背景也是这个公园。”文治兴奋地说。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照片中的他。在一九八三年之前,我们早就见过了。一个拾皮球的男孩,在一个打秋千的女孩身后走过,竟在差不多二十年后重逢。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我一直毫无理由地等他回来,他本来就是我的。

  “我以前常到这个公园玩。”文治说。

  “我也是。”

  他望着我,剎那之间,不知说什么好。

  候鸟回归,但是一直在这里的人,却另有牵挂,重逢又怎样?我们不可能相拥。

  “茶凉了。”我说。

  他接过我手上的茶杯。

  “有没有去探女朋友?”我故意这样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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