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小娴 > 情人无泪 | 上页 下页
三十一


  “他就是送来给我。也许他知道我们结婚了。他有很多线眼。”他支支吾吾地说。

  她没想过会再看到这张画。跟上一次相比,这张画又更意味深长了一点,彷佛是看不尽的。她拿着放大镜,像个爱书人找到一本难得的好书那样,近乎虔敬地欣赏画布上的每一笔、每一划。

  “他现在很有名了。我最近读过一些数据。”她说。

  “你也能画这种画。”他说。

  她笑了:“我八辈子都没可能。”

  “画画不一定是为了要成为画家的,难道你当初不是因为喜欢才画的吗?”

  “你为什么老是要我画画?”她没好气地说。

  “因为我知道你想画。”

  “你怎知道?”

  “一个棋手就是不会忘记怎样下棋,就是会很想下棋。”他说。

  “如果那一盘棋已经是残局呢?”她问。

  “残局才是最大的挑战。”他回答说。

  “假使这位棋手连棋子都看不清楚呢?”她咄咄逼人地问。

  “我可以帮你调颜色。”

  “如果一个病人快要死了,你会让他安静地等死,还是做一些没用的治疗去增加他的痛苦?”

  “我会让他做他喜欢的事。”他说。

  “我享受现在。是不是我不画画,你就不爱我了?”她朝他抬起头,睁着那双明亮的眼睛说。

  “我想你快乐。我想你不要放弃梦想。”

  “是梦想放弃了我。”她说。

  他知道没法说服她了。为了不想她伤心,他止住话。她并不想让他难过,可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倔强。她起初是因为喜欢才画画,后来却是为了梦想而画。

  要吗就成为画家,要吗就不再画画。她知道这种好胜会害苦自己。然而,我们每一个人,即使在爱人面前,难道就不能够至少坚持自身的、一个小小的缺点吗?她是全靠这个缺点来克服成长的磨难和挫败的。这是支撑着她面对命运的一根柢柱,连徐宏志也不可以随便把它拿走。夜里,她醒来,发现徐宏志不在床上。

  她走出客厅,看到他坐在椅子里,借着壁灯的微光,满怀心事地凝望着墙上的画。

  “你还没睡吗?”她走上去,缩在他怀里。

  他温柔地抱着她。

  她定定地望着他,说:

  “你撒谎。你根本就不会撒谎。你爸不会无缘无故送这张画给我们的。”

  他知道瞒不过她。他从来就没有对她说过谎。

  “我去跟他要的。”他说。

  “那一定很难开口。”她谅解地说。她知道那是为了她。

  他微笑摇首。

  “你不该说谎的。”她说。

  “以后不会了。”他答应。

  “我们都不要说谎。”她低语。她也是撒了谎。她心里是想画画的,但她没勇气提起画笔,去接近那荒芜了的梦想。

  她头埋他的胸怀里,说:

  “你可以做我的眼睛吗?”

  他一往情深地点头。

  “那么,你只要走在我前头就好了。”她说。人对谎言的痛恨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有谁敢说自己永远不会说谎?吊诡的是,人往往在许诺不会说谎之后,就说出一个谎言。

  有些谎言,一辈子也没揭穿。

  有些谎言,却无法瞒到天亮。

  就在看过那张画之后的那个早上,她打开惺忪睡眼醒来,发觉天还没有亮,她又沉沉地睡去。当她再次醒来,她伸手摸了摸旁边的枕头。枕头是空着的,徐宏志上班去了。那么,应该已经天亮,也许外面是阴天。他知道她今天放假,没吵醒她,悄悄出去了。

  她摸到床边的闹钟,想看看现在几点钟。那是个走指针的闹钟,显示时间的数字特别大,还有夜光。她以为自己把闹钟反转了。她揉揉眼睛,把闹钟反过来,发现自己看到的依然是漆黑一片。

  她颤抖的手拧亮了床边的灯。黑暗已经翩然而至,张开翅膀,把她从光明的堤岸带走。

  是梦还是真实的?她坐在床榻,怀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等待梦醒的一刻。

  “也许不过是暂时的,再睡一觉就没事。”她心里这样想,逼着自己再回到睡梦里。

  她在梦里哆嗦,回想起几个小时之前,徐宏志坐在客厅的一把椅子里,她栖在他身上,双手摩挲着他夜里新长出来的胡子。昨夜的一刻短暂若此,黑暗的梦却如许漫长。她害怕这个梦会醒,她为什么没多看他一眼?在黑暗迎向她之前。

  当她再一次张开眼睛,她明白那个约定的时刻终于来临。

  她要怎么告诉他?

  她想起了《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她也能拖延到天亮吗?这些年来,都是徐宏志为她读故事。就在今天晚上,她也许能为他读一个长篇故事。

  在远古的巴格达,国王因为妻子不忠,要向女人报复。他每晚娶一个少女,天亮就把她杀死。有一位叫山鲁佐德的女孩为了阻止这个悲剧,自愿嫁给国王。她每晚为国王说一个故事,说到最精彩的地方就戛然而止,吊着国王的胃口。国王没法杀她,她就这样拖延了一千零一夜。漫漫时光中,国王爱上了她。两个人白头偕老。

  这个流传百世的故事,几乎每个小孩子都听过。山鲁佐德用她的智慧和善良制伏了残暴,把一夜绝境化为千夜的传说和一辈子的恩爱。

  在黑夜与黎明的交界处,曾经满怀期待。虽然,她再也看不见了。她难道就不可以让她最爱的人再多一夜期待吗?期待总是美丽的,不管是对国王,对山鲁佐德,对她,还是对徐宏志。

  她听到声音。徐宏志回来了。那么,现在应该是黑夜。

  这一天有如三十年那么长。她靠在床上缩成一团。听到他愈来愈接近的脚步声,她双腿在被子下面微微发抖。

  “你在睡觉吗?”他走进来说。

  她朝他那愉悦的声音看去,发现自己已经再也看不见他了。

  “我有点不舒服。”她说。

  “你没事吧?”他坐到床边,手按在她的头上。

  她紧紧地抓住那只温暖的手。

  “你没发烧。”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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