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小娴 > 情人无泪 | 上页 下页
二十六


  苏明慧告诉他,在肯亚的时候,她见过一头斑马生孩子。那时她太小,印象已然模糊,只记得那头母马侧身平躺在地上,痛苦地抽搐。过了一会,一头闪闪发亮的小斑马从母亲的子宫爬出来,小小的蹄子试图站起来,踉踉跄跄跌倒,又挣扎着站起来。

  “就像个小婴儿似的,不过,它是穿着囚衣出生的。”她笑笑说。

  人们常常会问一个问题:我们从何处来?将往何处去?

  今夜,就在他双手还沾着母亲和孩子的血的短短瞬间,他发现自己想念着苏明慧,想念她说的非洲故事,也想念着早上打开惺忪睡眼醒来,傻气而美丽的她。他用肥皂把双手洗干净,脱下身上接生用的白色围裙,奔跑到停车场去。他上了车,带着对她的想念,穿过微茫的夜色。

  公寓里亮着一盏小灯,苏明慧抱着膝头,坐在窗台上,戴着耳机听歌。看见他突然跑了回来,她惊讶地问:

  “你今天不是要当值吗?”

  他朝她微笑,动人心弦地说:

  “我回来看看你,待会再回去。”

  她望着他,投给他一个感动的微笑。

  他走上去,坐到窗台上,把她头上的耳机除了下来,让她靠在他的胸怀里。

  她嗅闻着他的手指,说:

  “很香的肥皂味。”

  我们何必苦恼自己从何而来,又将往何处去?就在这一刻,他了然明白,我们的天堂就在眼前,有爱人的细话呢喃轻抚。

  最近有一次,她又勾起了他的想念。

  前几天晚上,他要当值,她一如往常地送饭来。

  她坐在床边的一把扶手椅里。他无意中发现她脚上的袜子是不同色的:一只红色、一只黑色。

  “你穿错袜子了。”他说。

  她连忙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袜子,朝他抬起头来,说:

  “这是新款。”

  然后,她微笑说:

  “我出来的时候太匆忙。”

  这一夜,她做了一盘可口的意大利蘑菇饭。

  “我下一次会做西班牙海鲜饭。”她说。

  “你有想过再画画吗?”

  “我已经不可能画画,你也知道的。”

  “画是用心眼画的。”

  “我画画,谁来做饭给你吃?”她笑笑说。

  “我喜欢吃你做的菜。但是,现在这样太委屈你了。你也有自己的梦想。”

  她没说话,低了低头,看着自己的袜子,问:

  “你有没有找过你爸?”

  他沉默地摇了摇头。

  “别因为我而生他的气,他也有他的道理。难道你一辈子也不回家吗?”她朝他抬起头来说。

  “别提他了。”他说。

  “那么,你也不要再提画画的事。”她身子往后靠,笑笑说。

  她回去之后,他一直想着她脚上那双袜子。第二天晚上,他下班后回到家里倒头大睡。半夜醒来,发现不见了她。

  他走出房间,看见她身上穿着睡衣,在漆黑的客厅里摸着墙壁和书架走,又摸了摸其它东西,然后慢慢的摸到椅子上坐下来。

  “你干什么?”他僵呆在那儿,吃惊地问。

  “你醒来了?”她的眼睛朝向他,说:“我睡不着,看看如果看不见的话,可不可以找到这张椅子。”

  他大大松了一口气,拧亮了灯,说:

  “别玩这种游戏。”

  “我是不是把你吓坏了?”她睁着那双慧黠的眼睛,抱歉地望着他。

  他发现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对不起。”她说。

  一阵沉默在房子里飘荡。她抬起头,那双困倦的眸子朝他看,谅解地说:

  “到了那一天,你会比我更难去接受。”

  他难过地朝她看,不免责怪自己的软弱惊惶。

  今夜,星星微茫。他坐在窗台上,抱着她,耳边有音乐萦回。他告诉她,他刚刚接生了一个重两公斤半的女娃。第一次接生,他有点手忙脚乱,给那个产妇弄得很狼狈。他又说,初生的婴儿并不好看,皱巴巴的,像个老人。

  这团小生命会渐渐长大,皱纹消失了。直到一天,她又变回一个老人。此生何其短暂?他为何要惧怕黑暗的指爪?他心中有一方天地,永为她明亮。

  那天半夜,她睡不着。徐宏志刚刚熬完了通宵,她不想吵醒他,蹑手蹑脚下了床。

  她走出客厅,用手去摸灯掣。摸着摸着,她突然发现自己只能看见窗外微弱的光线。要是连这点微弱的光线都看不见,她还能够找到家里的东西吗?于是,她闭上眼睛,在无边的黑暗中摸着墙壁走。没想到他醒来了,惊惧地看着她。

  她好害怕到了那一天,他会太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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