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小娴 > 情人无泪 | 上页 下页
二十三


  听到他回家的声音,她朝他转过身来。她身上穿着围裙,忙着做饭。带着歉意的微笑,她说:

  “我买了鱼片、青菜、鸡蛋和粉丝,今天晚上又要吃一品锅了!”

  她这样说,好像自己是个不称职的主妇似的。

  他惭愧地朝她看,很庆幸可以再见到她,在这里,在他们两个人的家里。

  第二天早上,她睁开惺忪睡眼醒来的时候,徐宏志已经出去了。他前一天说,今天大清早要上病房去。

  她走下床,伸了个懒腰,朝书桌走去,发现一迭厚厚的稿子躺在那里。她拿起来看,是徐宏志的笔迹。

  她昨天塞进抽屉里的稿子,他全都帮她翻译好了,悄悄地,整齐地,在她醒来之前就放在书桌上。

  他昨天晚上一定没有睡。

  她用手擦了擦湿润的鼻子,坐在晨光中,细细地读他的稿。昨天,她跑出去之后,走到车站,搭上一列刚停站的火车。

  当火车往前走,她朝山坡上看去,看到他们那幢灰白色的公寓渐渐落在后头。

  她自由了,他也自由了。她再承受不起这样的爱。

  到了第七个车站,她毫无意识地下了车。

  她走出车站,经过那间邮票店。店外面放着一个红色小邮筒招徕。店的对面,立着一个真的红色邮筒。她靠在邮筒旁边坐了下来。

  要多少个巧合,他们会在同一天带着儿时的邮票簿来到这里?

  要多少次偶然,他们会相逢?就在前一天夜里,他们坐在窗台上,徐宏志为她读《夜航西飞》。她一直想告诉他那个和生命赛跑的寓言。

  在英属东非的农庄长大的白芮儿,那个自由的白芮儿,有一位当地的南迪人玩伴,名叫吉比。她在书里写下了吉比说的故事。

  徐宏志悠悠地读出来:

  “‘事情是这样的。’吉比说。

  ‘第一个人类被创造出来的时候,他自己一个人在森林里、平原上游荡。他忧心忡忡,因为他无法记得昨日,因此也无法想象明天。神明看见这种情况,于是派变色龙传送信息给这第一个人类(他是一名南迪人),说不会有死亡这种东西,明天就如同今天,日子永远不会结束。

  ‘变色龙出发很久后,’吉比说:“神明又派白鹭传达另一个不同的信息,说会有个叫死亡的东西,当时辰一到,明天就不会再来临。”哪个信息先传送到人类的耳朵,”上帝警告:“就是真实的信息。”

  ‘这个变色龙是个懒惰的动物。除了食物之外什么也不想,只动用它的舌头来取得食物。它一路上磨蹭许久,结果它只比白鹭早一点抵达第一个人类的脚边。’

  ‘变色龙想开口说话,却说不出口。白鹭不久后也来了。变色龙因为急于传达它的永生信息,结果变得结结巴巴,只会愚蠢地变颜色。于是,白鹭心平气和地传达了死亡信息。

  ‘从此以后,’吉比说:‘所有的人类都必须死亡。我们的族人知道这个事实。’

  当时,天真的我还不断思考这个寓言的真实性。

  多年来,我读过也听过更多学术文章讨论类似的话题:只是神明变成未知数,变色龙成为,白鹭成为,生命不断继续,直到死亡前来阻挡。所有的问题其实都一样,只是符号不同。

  变色龙仍然是个快乐而懒散的家伙,白鹭依旧是只漂亮的鸟。虽然世上还有更好的答案,不管怎样,现在的我还是比较喜欢吉比的答案。”

  “变色龙没有那么差劲。”她告诉徐宏志,“我在肯亚的时候养过一条变色龙,名叫阿法特。它就像一枚情绪戒指,身上的颜色会随着情绪而变化。那不是保护色,是它们的心情。”

  “那只是个寓言。”他以医科生的科学头脑说。

  她喜欢寓言。

  她宁愿相信生命会凋零腐朽,无可避免地迈向死亡?还是宁愿相信是一只美丽的白鹭衔住死亡的信息滑过长空,翩然而至?

  外婆离去的那天,她相信,是有一双翅膀把外婆接走的。

  寓言是美丽的。眼前的红邮筒和小邮筒是个寓言。一天,徐宏志衔着爱的信息朝她飞来,给她投下了那封信,信上提到的《牧羊少年奇幻之旅》,就是一个寓言。

  寓言是自由的,可以解作,也可以解作。

  她从小酷爱自由。不知道是遗传自坚强独立的外婆,还是遗传自远走高飞的父母。那是一种生活的锻炼。她自由惯了。

  她从自由来。认识到徐宏志,她只有更自由。

  在短暂的一生中拥有永恒,就是自由。

  天已经暗了。再不回去,徐宏志会担心的。

  他一定饿了。是个寒冷的冬夜。从早到晚只吃过一片三明治,徐宏志饿坏了。毕业后,当上实习医生这大半年,每天负责帮病人抽血、打点滴、开药单、写报告,还要跟其他实习医生轮班,每天只有几个小时休息,他站着都能睡觉。上个月在内科病房实习时,一个病人刚刚过身,尸体给送到太平间去。人刚走,他就在那张床上睡着了。

  实习医生一年里要在四个不同科的病房实习,他已经在外科和内科病房待过,两个星期前刚转过来小儿科病房。今天,他要值班,又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刚刚写好所有报告,他看了看手表,快九点了,他匆匆脱下身上的白袍,奔跑回宿舍去。他们这些实习医生都分配到医院旁边的宿舍。接到病房打来的紧急电话,就能在最短时间之内以短跑好手的速度跑回去。

  要是那天比较幸运的话,他也许可以在宿舍房间里睡上几个小时。他已经练就了一种本领:随时能够睡着,也随时能够醒来。

  不用当值的日子,不管多么累。他还是宁愿开车回家去。他买了一部红色小轿车,是超过十年的老爷车了,医院的一个同事让出来的,很便宜。有了这部车,放假的时候,他和苏明慧就可以开车去玩。她不用常常困在图书馆和家里。

  她已经没有再做翻译的工作了。他拿的一份薪水虽然不高,加上她的那一份,也足够让两个人过一些比以前好的生活。

  他们换了一间有两个房间的公寓,是同一个房东的,就在他们以前租的那幢公寓附近。他在教学医院里实习,回家也很近。

  他们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也许正如他所想,那天永远不会降临。

  苏明慧靠在宿舍二楼的栏杆上等他。她一只手拿着一篮自己做的便当,另一只手拿着一壶热汤,身上穿着一件米白色套头羊毛衣,棕色裤裙,棕色袜子和一双绿色运动鞋,头上戴着一顶紫红色的羊毛便帽,头发比起一年前长了许多。

  看到他,她的眼睛迎了上去,口里呼出一口冷雾,说:

  “吃饭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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