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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阁网 > 张小娴 > 情人无泪 | 上页 下页
十九


  她朝他笑了笑,说:

  “反正对我来说都没分别。我只要听到声音就行了。”

  他把电视调校好,画面是有一点雪花,但远比想象中好。她将一卷录像带塞进去,那是一套由美国电视摄制队拍摄的野生动物纪录片。屏幕上,一头花豹在旷野上追杀一只大角斑羚。那头受了伤的大角斑羚,带着恐惧和哀凄的眼神没命逃跑,没跑多远就倒了下去。

  “原来你要看这个。”他说。

  “我要把英语旁白翻译成中文字幕。这套纪录片会播一年,是莉莉帮我找的。她有朋友在电视台工作。”她说。

  “你哪里还有时间?”带着责备和怜惜的口气,他说。

  “我应付得来的。我是很幸运才得到这份差事的。没有门路,人家根本不会用一个学生。”她说。

  “我和你一起做。”他说。

  “你哪有时间?你的功课比我忙。”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做。”他固执地说。

  她知道拗不过他,只好答应。

  片中那头花豹衔着它的战利品,使劲地甩了甩,似乎要确定口中的猎物已经断气。

  “在动物世界里,互相杀戮是很平常的事。为了生存,它们已经尽量做到最好。”她盯着电视画面说。

  再一次,他不无伤感地发现;在命运面前,她比他强悍。他曾经以为她需要他。他忽尔明了,是他更需要她多一些。

  她为他分担了学费和生活费,现在,她又忘了自己的眼睛多么劳累,多接了一份兼职。

  那个在地摊前面杀价的她,那个淌着汗跟他一起扛着电视穿过市集的女孩,他亏欠她太多了。苏明慧从非洲回来之后,每逢假期,外婆会带她到郊外去。有时候,她们也去动物园。外婆可怜这个小孙女成天困在图书馆里,于是想到要在生活中为她重建一片自由的天地。

  她并不喜欢动物园,她不忍心看见那些动物给关在笼子里,失去了活着的神采,终其一生要等别人来喂饲,甚至从不知道在旷野上奔跑的自由。这种自由,是值得为之一死的。

  但是,为了不让外婆失望,每次到动物园去,她都装着很兴奋和期待。

  有一年,一个俄罗斯马戏团来到这个城市表演。外婆买了票和她一起去看。她们坐在那个临时搭建的大帐篷里,她看到了驯兽师把自己的脑袋伸进一头无牙的狮子口里。她也看到六头大象跟着音乐踢腿跳舞,赢得了观众的喝采。

  马戏团是个比动物园更悲惨的地方。这些可怜的动物经常给人鞭打,为了讨好人类而做出有如小丑般的把戏。当它们老迈的时候,就会遭到遗弃或是给人杀掉。

  当生命并非掌握在自己手里,何异于卑微的小丑?

  为了外婆,那一次,她装着看得很高兴,还吃了两球冰淇淋,结果,回去之后,她整夜拉肚子,彷佛是要把看过的残忍表演从身体里吐出来。

  然而,人原来是会慢慢适应某种生活的。为了外婆而假装的快乐,渐渐变成真心的。后来,再到动物园去,她脸上总挂着兴奋的神色。她甚至为每一头动物起一个名字。她怜爱它们,同情它们。她也感激外婆,为了她最爱的外婆,她要由衷地微笑。在她更小的时候,她还没到非洲去,一天,她从楼梯上摔了下来,两个膝盖的皮都磨破了。她痛得蒙上泪花,楚楚可怜的眼睛朝外婆看,心里说:

  “扶我起来吧!”

  外婆站在那儿,不为所动地盯着她说:

  “爬起来,不要哭。”

  她咬着牙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外婆朝她说:

  “现在,笑一下。”

  她忘记了那个微笑有多么苦涩。但是,她学会了跌倒之后要尽快带着一个微笑爬起来。她从没见过外婆和母亲掉眼泪。母亲不哭是无情。那外婆呢?外婆要她坚强地活着。

  外婆在病榻上弥留的时候,她在床前,很没用的噙着泪水。外婆虚弱地朝她看,像是责备,却更像是不舍。她连忙抹干眼泪,换上一个微笑。直到外婆永远沉睡的那一刻,她再没有哭。

  外婆死后,她要一边干活一边读书。她的母亲从非洲寄来一笔钱,她退了回去。她不想用母亲的钱。上了大学,她有助学金和贷款,又有兼职,要养活自己并不困难。她只是没料到会有这个病。

  二年级的暑假之后,图书馆继续用她兼职,于是,她辞去了便利商店的工作。现在,她为电视台翻译一套动物纪录片。她还瞒着徐宏志,为出版社翻译一些自然生态的书。

  医科四年级的功课那么忙,他根本不可能像她一样去兼职。他成绩优异,却不能申请医学院的奖学金。那个奖学金是他父亲以家族教育基金的名义设立的。接受奖学金,就等如接受父亲的资助。他的家境,也太富有去申请助学金了。现在,他每天下课后去替一个学生补习。回来之后,往往要温习到夜深,第二天大清早又要去上课。

  他为她牺牲太多了。这种爱,就像野生动物一辈子之中能在旷野上奔跑一回,是值得为之一死的。有时候,她会预感那一天来临,尤其是当她眼睛困倦的时候。

  到了那一天,她再也看不见了。

  他将是她在这世上看到的最后一抹,也是最绚烂的一抹色彩,永远留驻在她视觉的回忆里。

  当约定的时刻一旦降临,我们只能接受那卑微的命运。

  然而,那一天,她会带着微笑起来,和他慢舞。每天下课后,徐宏志要赶去替一个念理科的十六岁男孩补习。这个仍然长着一张孩子脸的男生要应付两年后的大学入学试。他渴望能上医学院。

  男孩勤力乖巧,徐宏志也教得特别用心,经常超时。

  男孩跟父母亲和祖母同住。这家人常常留徐宏志吃饭。每一次,他都婉拒了。

  并非男孩家里的饭不好吃,相反,男孩的祖母很会做菜。然而,只要想到苏明慧为了省钱,这个时候一定随随便便吃点东西,他也就觉得自己不应该留下来吃饭。

  今天,他们又留他吃饭。他婉谢了。今天是他头一次发薪水,他心里焦急着要让苏明慧看看他努力了一个月的成绩。从男孩的祖母手里接过那张支票时,他不免有点惭愧。有生以来,他还是头一次工作赚钱。他从前总认为自己没倚靠家人。这原来是多么幼稚的自欺?

  整天忙着上课,没怎么吃过东西。离开男孩家的时候,他饿得肚子贴了背,匆匆搭上一班火车回去。火车在月台靠停,乘客们一个个下车。就在踏出车厢的一瞬间,他蓦然看到了一个美丽的身影。她戴着耳机,背包抱在胸怀里,坐在一张长椅上,满怀期待地盯着每一个从车厢里走出来的人。

  他伫立在灯火阑珊的月台上,看着这个他深爱的女人。他与她隔了一段距离,她还没发现他,依然紧盯着每个打她身旁匆匆走过的人。

  就在这短短的一刻,他发现自己对她的爱比往日更深了一些,直嵌入了骨头里。

  火车轧轧地开走了,月台上只剩下他一个人。她终于看到他了。她除下耳机,兴奋地朝他抬起头来,举起手里的一包东西,在空中摇晃。

  他迈步朝她走去。她投给他一个小小的,动人心弦的微笑。

  他贴着她坐了下来。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声音里满溢着幸福和喜悦。

  她脸上漾开了一朵玫瑰,说:

  “你一定还没吃东西。”

  她打开怀里的纸袋,摸了一个咸面包给他。他狼吞虎咽的吃了。

  她用手背去抚摸他汗湿的脸,又凑上去闻他,在他头发里嗅到一股浓香。

  她皱了皱眉,说:

  “你吃过饭了?”

  他连忙说:“他奶奶煮了虾酱鸡,她有留我吃,可我没吃啊!”

  看到他那个紧张的样子,她笑了,笑声开朗天真:

  “这么美味的东西,你应该留下来吃。”

  “这个面包更好吃。”他一边吃一边说。

  她带来了水壶。她把盖子旋开,将水壶递给他。

  他喝了一口水,发现自己已经吃了很多,她却还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第一个面包。

  “你为什么吃得这么少?”他问。

  “我不饿。”她说。她把最后一个面包也给了他,说:“你吃吧。”

  “我有东西给你看。”他从口袋里摸出那张折成一个小长方的支票给她看,兴奋地说:

  “我今天发了薪水。”

  她笑笑从背包摸出她的那一张支票来,说:

  “我也是。”

  “我还是头一次自己赚到钱。”他不无自嘲地说。

  她笑了:“那种感觉很充实吧?”

  “就像吃饱了一样充实。”他拍拍肚皮说。

  她靠在他身上,瞇起眼睛,仰头望着天空,问:

  “今天晚上有星吗?太远了。我看不清楚。”

  “有许多许多。”他回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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