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小娴 > 情人无泪 | 上页 下页


  “医生,你哭过吗?”她的头随着徐宏志的脚步声转向床的另一边。

  “没有。”他低声说。

  “我闻到盐味。”

  “是我身上的汗水。”

  “我分得出汗水和泪水的。”女孩说,“你刚才读书的时候,身上有一种悲伤的味道。医生,你忘了吗?盲人的嗅觉是很灵敏的。”

  他那双困倦的眼睛望着女孩,也无言语。尽管她因为身体的残障而有超龄的早熟,她终究还是个孩子,不了解的事情太多。

  “医生。”女孩摸到枕边的绒毛小熊,递给他,说:“我把它送给你。”

  徐宏志惊讶地朝她问:“为什么?这团毛茸茸的东西不是你的宝贝吗?”

  “所以我才想把它送给你,虽然它已经很老,但它会为你带来好运的,我不是终于也看得见了吗?”

  徐宏志接过那只绒毛熊,笑笑说:“上面一定有很多口水。”

  女孩腼腆地笑了,心中的喜悦胀大了一些:

  “医生,你要好好留着它啊!等我长大,五年后,或者八年后,我会回来要回我的小熊,那时你再决定要不要我做你的女朋友。”说完这句话,女孩伸手摸到床边的灯掣,把灯拧熄,嘴上挂着一个幸福的微笑。

  然而,今天晚上她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她此刻的心情就像第一次参加孤儿院旅行的前夕那样,她因为太兴奋而失眠,彻夜期盼着晨曦的来临。这个手术要比那一次旅行刺激很多。她有点紧张。她害怕明天的世界跟她以前熟悉的那个不一样。

  女孩转脸朝向门的那边,声音里有着一种期盼和不确定。

  “医生,这个世界是不是很美丽的?”她问。

  门的那边没回答。

  就在那一瞬间,女孩嗅到了眼泪的咸味和鼻水的酸涩,听到了发自一个男人的喉头的哽咽。徐宏志离开病房时,臂弯里夹着那本书和一只秃毛的玩具熊。这只绒毛熊挂在他魁梧的身躯上,显得那么小而脆弱,就像眼泪,不该属于一个强壮的男人。

  走出医院的时候,他踢到脚上松垂的鞋带。他蹲下去把鞋带绑好的那一瞬,一行清泪滴在他的手背上,缓缓流过指缝间,他拭去了。花了一些气力,他再次站起来。

  刚刚下过的一场细雨润湿了他脚下的一片草地。他踩着水花,走在回去的路上。他感觉到有几只蚊子在叮咬他,吸他的血,但他疲惫的双腿已经无力把它们甩开了。

  他想到躺在病房里的女孩是幸福的。明天以后,她将可以看到天空的蓝和泥土的灰绿,看到电影和人脸,也看到爱的色彩。不管她愿不愿意,她也将看到离别和死亡。

  他又回到许多年前的那天。在比这一片青葱和辽阔的另一片草地上,她投向了他。那是他最消沉的日子,她像一只迷路的林中小鸟,偶尔掉落在他的肩头,啄吻了他心上的一块肉,给了他遗忘的救赎。那时他并不知道,命运加于他的,并不是那天的青青草色,而是余生的日子,他只能与回忆和对她的思念长相左右。

  自从他的母亲在飞机意外中死去之后,徐宏志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过阳光。母亲的乍然离去,把他生命中的一部分永远带走了。那一年,刚刚升上医科三年级的他,经常缺课,把虚妄的日子投入计算器游戏,没日没夜地沉迷其中。他成了个中高手,却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

  他缺席考试。补考的时候,只回答了一条问题就离开试场,赶着去买一套最新的计算器游戏。

  他把青春年少的精力和聪明才智浪掷在虚拟的世界里,与悲伤共沉沦。然而,输的显然是他。学期结束的时候,他接到通知要留级。在医学院里,留级是奇耻大辱,他却连羞惭的感觉都付之阙如。

  无数个日子,当他挂着满脸泪痕醒来,惟有那台计算器给了他遗忘的借口。那时候,他瘦得像只猴子,孤零零地在自己的暗夜里漂流,生活彷佛早已经离弃了他。

  就在那一天,宿舍的电力系统要维修,他惟有走到外头去。那是正午时份,他瞇起眼睛朝那个热毒的太阳看去,顿时生出了一个念头:也许,他可以把自己晒死。他可以用这个方法对猝不及防的命运做出卑微的报复。他瘫在那片广阔的青草地上,闭上眼睛想象一个人中暑之后那种恍惚的状态,会像吃下一口鸦片般,在自己的虚幻中下坠,下坠,远远离开尘世的忧伤。他身上每寸地方都挂满了汗水,迷迷糊糊地不知躺了多久,直到他忽然被人踢倒。

  他爬起来。太迟了,一个女孩在他脚边踉跄地向前摔了一跤,发出一声巨响,头上的帽子也飞脱了。

  他连忙把女孩扶起来。逆光中,他看到她模糊的轮廓和那头栗色头发上朦胧的光晕。她蜜糖色的脸上沾了泥土。

  “对不起。”他瞇缝着眼睛向她道歉。

  女孩甩开他,自己站定了,用一只拳头擦去眼窝上的泥巴,气呼呼地瞪着他,说:

  “你为什么躺在这里?”

  “对不起。”他一边说一边弯身拾起女孩散落在地上的书和那顶红色的渔夫帽。

  女孩把书和帽子抢了回来,生气地问:

  “你是什么时候躺在这里的?”

  他一时答不上来。他没想过她会这样问。他也不觉得这个问题跟她摔倒有什么关系。

  “我刚才没看见你。”她一边抖去帽子上的泥巴一边说。

  “我在这里躺了很久,谁都看得见。”他说。

  这句话不知怎地激怒了她。她狠狠地盯着他,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谁叫你躺在这里的?”

  “我已经道歉了,你还想怎样?是你自己走路不长眼睛!”他给晒得头昏脑胀,平日的修养都不见了。

  她二话不说,举起手里的帽子朝他头顶砸去。

  他摸着头,愣在那儿,还来不及问她干嘛打人,她已经抬起下巴朝宿舍走去。

  他没中暑,反而给唤回了尘世。几天之后,他在大学的便利商店里碰到她。晚饭时间早就过了,他走进去买一个杯面充饥。那天,店里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个人,他拿着杯面去柜台付钱的时候,诧然发现她就站在收款机旁边。

  轮到他的时候,她似乎认不出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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