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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我想起他和傅清流下的那一盘围棋,在我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时候,胜负已经定了。我们的爱情也是这样吗?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成为了相依的人,已经没法找到另一个了。回忆是不可以代替的,人也不可以代替。然而,旧的思念会被新的爱情永远代替。

  “你去过法兰西的布列塔尼吗?”我问。

  “没有,但是,我有一个美国同学娶了一位法兰西女士,他们就住在布列塔尼,听说那是个美丽的城市。”

  “你见过有回转木马的餐厅吗?”

  “没见过。”

  “布列塔尼有一家有回转木马的餐厅。听说,木马就在餐桌的旁边。”

  他兴奋的问:“真的?”

  “圣诞节的时候,我们可以到那里去吗?”

  “好的,我安排一下。”

  “你真的可以走开?”

  “为什么不可以呢?圣诞节,大家也放假。我们还可以在布列塔尼过除夕。”

  我就是想在那里过除夕吗?对于除夕之歌的思念,也将由布列塔尼的回转木马取代。

  ***

  沈光蕙哭得肝肠寸断。我没想过她会哭,她不是很想老文康死掉的吗?如果还要为他的死许愿的话,她巴不得他是掉在一个粪池里溺死的。然而,当她从校友通讯里看到老文康病死的消息,她却哭了。

  她缩在床上,用褥单卷着自己,我和朱迪之坐在旁边,不知到该说些什么好。是安慰她呢?还是恭喜她如愿以偿呢?

  “你不是很想他死的吗?”朱迪之问。

  “是的,我想他死!”沈光蕙一边擤鼻涕一边说。

  “那为什么哭?”我说。

  她抹干眼泪,说:“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觉得伤心,我竟然挂念他。”

  “他是个坏蛋,不值得你为他哭。”我说。

  “我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恨他。可是,当他死了,我却又怀疑,他是不是也曾经爱过我的。”

  “当然没有!”朱迪之残忍的说。

  我说不出那样的说话。我们以为自己恨一个人,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是爱过对方的。那是多么悲凉的事情?我终于明白了沈光蕙为什么从来好像只爱自己而不会爱别人。在她年少青涩的岁月里,那段畸恋把她彻底的毁了,她没办法再相信任何人。她爱着那个卑微和受伤的自己,也恨那样的自己。她努力否认自己爱过那个无耻的男人;然而,当他不在了,她才知道自己也曾经深深地爱过这个人。爱情有多么的善良和高尚?却不一定聪明。恨里面,有没法解释的、幽暗的爱。

  我恨林方文吗?我已经没那么恨了。是否我也没那么爱他了?

  ***

  午后的阳光,温熙了西贡的每一株绿树,我坐在采访车上,司机把车子停在路边,当我的同事。马路的对面,停了一辆蓝色的小轿车,就在潜水用品店的外面。那不是林方文的车子吗?

  他从潜水店里走出来,头上戴着鸭舌帽,肩膀上扛着一袋沉重的东西。他把那袋东西放到车上,又从车厢里拿出一瓶水,挨在车子旁边喝水。

  他看不见我,也不知道我在看他。以为他会在家里哀伤流泪吗?以为他会为我自暴自弃吗?他还不是寻常地生活?不久的将来,他也许会爱上另一个女人;新的回忆,会盖过旧的思念。

  我躲在车上,久久的望着他,努力从他身上搜索关于我的痕迹;突然,我发现是那顶鸭舌帽。我们相识的那年,他不是常常戴着一顶鸭舌帽吗?一切一切,又回到那些日子,好像我们从来没有相识过。他抬头望着天空,还是在想那里的天空最蓝吗?

  我很想走过去跟他说些什么,我却怯场了。

  我们相隔着树和车,相隔着一条马路和一片长空,却好像隔着永不相见的距离。

  最后,林方文坐到驾驶座上,我的同事也上车了。

  “对不起,要你等。”我的女同事说。

  “没关系。”我说。

  “已经是深秋了,天气还是这么热。”她说。

  我的脸贴着窗,隔着永不相见的距离,穿过了那辆蓝色小轿车的窗子,重迭在他的脸上,片刻已是永恒。他发动引擎,把车子驶离了潜水店,我们的车子也向前去,走上了和他相反的路。所有的重逢,都是这么遥远的吗?

  ***

  “要出发了。”韩星宇催促我。

  我们在布列塔尼的酒店房间里,他的外国朋友正开车前来,接我们去“布列塔尼”餐厅庆祝除夕。他们并且订到了木马旁边的餐桌。

  “我在大堂等你。”韩星宇先出去了。

  我站在镜子前面,扣完了最后一颗钮扣。我的新生活要开始了。

  房间里的电话响起来,韩星宇又来催我吗?我拿起电话筒,是朱迪之的声音。

  “是程韵吗?”

  “迪之,新年快乐!”我说。香港的时间,走得比法兰西快,他们应该已经庆祝过除夕了。

  “林方文出了事。”沉重的语调。

  “出了什么事?”我的心,忽然荒凉起来。

  “他在斐济潜水的时候失踪了,救援人员正在搜索,已经搜索了六个小时,葛米儿要我告诉你。”她说着说着哭了,似乎林方文是凶多吉少的。

  怎么可能呢?我在不久之前还见过他?

  “他们已经作了最坏的打算。”她在电话那一头抽泣。

  “为什么要告诉我呢?我和他已经没有任何的关系了。我现在要出去吃饭,要庆祝除夕呢!”我用颤抖着的手把电话挂断。我望着那部电话,它是根本没有响过的吧?我关掉了房间里的吊灯,逃离了那个黑暗的世界。韩星宇在大堂等着我。

  “你今天很漂亮。”他说。

  “我们是在做梦的星球吗?”我问。

  “是的。”他回答说。

  那太好了!一切都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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