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小娴 > 面包树出走了 | 上页 下页
二二


  他可悲地沉默着。他来了,却为什么好像是我一个人在说话?是的,我在瞻仰爱情的遗容,遗容当然不会说话。我再不能爱他了。

  “我求求你,你走吧!”我说。

  他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我但愿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哀哭着说:“请你走吧!”

  我把钥匙从抽屉里拿出来还给他:“这是你家的钥匙,我不会再上去了。”

  “你用不着还给我的。”他说。

  我从他脸上看到了痛苦;然而,这一切已经太迟了。

  终于,他走了。他来这里,是要给我一个怀抱的吧?我何尝不思念那个怀抱?可是,我不会再那样伤害自己了。我所有的爱,已经给他挥霍和耗尽了。耗尽之后,只剩下苦涩的记忆。他用完了我给他的爱,我也用完了他给我的快乐。我对他,再没有任何的希望。一段没有希望的爱情,也不值得永存。

  ***

  “今晚很冷呢!”沈光蕙躲在被窝里说。

  我家里只有两张棉被,都拿到床上来了。朱迪之和沈光蕙是来陪我睡的。沈光蕙自己带来了睡袍。朱迪之穿了我的睡衣和林方文留下来的一双灰色羊毛厚袜子。

  “你不可以穿别的袜子的吗?”我说。

  “你的抽屉里,只有这双袜子最厚和最暖。”她说。

  “半夜里醒来,看到穿着这双袜子的脚,我会把他踢到床底下的。”我说。

  她连忙把一双脚缩进被窝里,说:“你不会这么残忍吧?这个时候,你应该感受到友情的温暖才对呀!”

  “就是嘛!”沈光蕙说,“友情就是一起捱冷!幸好,我们有三个人,很快便可以把被窝睡暖。”

  床边的电话响起来,我望着电视机,心情也变得紧张。近来,对于电话的铃声,我总是特别的敏感。我竟然还期待着林方文的声音。

  “找我的。”沈光蕙说。

  我拿起电话筒,果然是余平志打来找她的。沈光蕙爬过朱迪之和我的身上,接过我手里的电话筒。

  她跟电话那一头的余平志说:“是的,我们要睡了。”

  朱迪之朝着电话筒高声说:“你是不是也要跟我们一块睡?”

  沈光蕙把她的头推开,跟余平志说:“好吧,明天再说。”挂了线之后,她躺下来说:“很烦呢!”

  “他不相信你在这里吗?”我问。

  “他嘴里当然不会这样说。如果可以装一个追踪器在我的脚踝上,他会这样做的。”

  朱迪之笑着说:“谁叫你跟一个第一次谈恋爱的男人一起?这种人太可怕了!”

  沈光蕙说:“但是,他爱我比我爱他多呀!这样是比较幸福的。”

  这样真的是比较幸福吗?所有处在恋爱年龄的女孩子,总是分成两派:一派说,爱对方多一点,是幸福的。另一派说,对方爱我多一点,才是幸福的。也许,我们都错了。爱的形式与分量从来也不是设定在我们心里的。你遇到一个怎样的男人,你便会谈一段怎样的恋爱。如果我没有遇上林方文,我谈的便是另一段恋爱,也许我会比现在幸福。

  爱对方多一点还是被对方爱多一点,从来不是我们选择的。我们所向往的爱情,跟我们得到的,往往是两回事。像沈光蕙选择了余平志,也许是因为她没有遇上一个她能够爱他多一点的男人。幸福,不过是一种妥协。懒惰的人,是比较幸福的。他们不愿意努力去寻觅,自然也不会痛苦和失望。

  而我向往的,是什么样的爱情呢?如果说我向往的是忠诚,我是不是马上就变成一个只适宜存活于恐龙时代的女人?

  我拉开床边的抽屉,拿了一包巧克力出来。

  “你再吃那么多巧克力,你会胖得没有任何男人爱上你。”朱迪之说。

  “那也是好的。”我把一片巧克力放进嘴里。

  “我们上一次三个人一起睡是什么时候?”朱迪之问。

  “是排球队在泰国集训的时候。”沈光蕙说。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朱迪之说,“我记得那天晚上你说要去跟老文康睡,我们三个人还一起干杯,说是为一个处女饯行。多么的荒谬?”

  “是的,太荒谬了!”沈光蕙说。

  “幸好,你最后也没有。”我说。

  “这是我一辈子最庆幸的事。”沈光蕙说,“像他这么坏的人,为什么还没有死掉呢?”

  “你真的想他死吗?”我说。

  “我太想了!那时候,我们再来干杯。”她说。

  “他都那么老了!快了!”朱迪之说。

  她又说:“我昨天和陈祺正看电影时见到了卫安。”

  卫安是她第四个男朋友,是一名电影特技员。跟朱迪之一起的时候,他已经有女朋友了。

  “他在那部电影里演一个给男主角打得落花流水的变态色魔。他太像那种人了,一定是看到本人才想出这个角色的!他一直也梦想成为主角,这么多年了,他却仍然是个小角色。我希望他这一辈子都那么潦倒。”

  她似乎怀着这个好梦便可以睡一觉香甜的。

  被窝已经变暖了。她们两个人,一个希望自己曾经喜欢的人快点死掉,一个希望自己爱过的人潦倒一生。这些都是由衷之言吗?曾经抱着深深的爱去爱一个人,后来又抱着深深的恨。如果已经忘记,又怎会在乎他的生死和际遇?

  她们已经熟睡了。朱迪之的脚从被窝下面露了出来,那双袜子的记忆犹在,那是林方文去年冬天留下来的,那天很冷。她们睡得真甜,我从前也是这样的吧?

  我爬起身去刷牙。在浴室的镜子里看到嘴里含着牙膏泡沫的自己时,我忽然软弱了。在昏黄的灯下,在那面光亮的镜子里,我看到的只是一片湿润的模糊。林方文是不会再找我的吧?他不找我也是好的,那样我再不会心软。我不希望他死,也不愿意看见他潦倒。他在我心中,思念常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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