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小娴 > 面包树上的女人 | 上页 下页
三一


  “犯了很多交通规则,幸而没有给警察抓住。你是不是有幽闭恐惧症?”

  “不,不是的,能载我到一个地方吗?”

  “你要去哪里?”

  “只是停留一会。”我说。

  我请他把车子驶到林方文住所对面。二十楼的阳台亮着灯,林方文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喝啤酒,头上戴着失恋的帽子,我头一次,觉得他看来有点可怜。我不能回去,我想起他压在费安娜身上,我便不能原谅他。忽然刮起一阵寒风,林方文的帽子被风从头上吹走,在风中下坠,他在阳台上消失,该是下来找帽子。

  “我们走吧。”我跟徐起飞说。

  那夜之后,徐起飞没有找我,他大概知道我心里有一个人。越接近除夕,我越荒凉,难道我要为一首歌跟林方文再走在一起?他从来不求我,不求我复合。我也许会回到他身边,只要他开口,我会的。原来人的记忆有一个自动净化系统,把不快的记忆洗掉,我好像渐渐觉得他和费安娜上床的事不是真实的。

  光蕙跟孙维栋去欧洲度新年,因为光蕙舍不得自己付团费。迪之早就预订我和她一起度除夕。

  她最近抽烟抽得很凶,跟唱片公司的人,还一起抽过大麻。

  除夕夜,我没有收到林方文任何消息,失望演变成悲愤,我和迪之锐意打扮一番去参加她一位同事在的士高的派对。

  迪之把我的脸涂得很白,和光管的颜色差不多,然后替我描上夸张的黑色眼线,我的两只眼睛好像给两个黑色的括号括着,她又替我涂上茄汁红的口红。我从来没有化过这么浓艳的妆。

  “你现在才像一个女人,我是男人,看见你也会心动。”她说。

  迪之穿了一套皮衣和皮裙子,上衣和裙子都绕着金链,三寸半高跟鞋的鞋头也有一只金色蝴蝶。一头鬈曲的长发伏在肩上。

  “你去参加除夕派对,还是万圣节派对?”我问她。

  “也许今天晚上会找到男朋友嘛!”她充满希望。

  我穿了一对两寸半的高跟鞋,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穿高跟鞋。迪之步履如飞,我跟在后面,好辛苦才追上,没有男人的除夕,真是折腾。

  派对在兰桂坊一间的士高举行,除夕晚的兰桂坊,挤满了狂欢的男女,车子不能驶进去。穿上两寸半高跟鞋徒步走上那段斜路于我是一件吃力的事,何况斜路的一边是费安娜的画廊?

  “我忘了千年女妖的画廊在哪一栋大厦。”迪之说。

  “这一栋。”我指着酒吧对面的一栋旧楼,可是,一楼已经不是一间画廊,而是一间卖上班女服的店子。

  “为什么会变成服装店?”我有点意外。

  “谁会买千年女妖的画?也许结束营业了。”

  的士高里很挤人,派对的主人是迪之那间唱片公司的公关经理,是个很吃得开的中年女子。她热情地招呼我和迪之,把我们安排坐在一群男女中间。他们都是单人匹马来的,喝大量的酒。迪之跟其中一个剪平头装的男人猜枚,她每次都输,喝了很多拔兰地,那个男人常常借故亲近她,忽然又把手放在我的肩膊上,我突然觉得很可耻,他把我当成什么女人?我不是到来找一个男人过夜的。我起来,把迪之拉走。

  “我们要去哪里?”她醉昏昏地问我。

  “离开这里。”我说。

  平头装男人扶着迪之说:“我送你回家。”

  迪之倚着他说:“好。”又跟我说:“有人送我们回去。”

  “不。我们自己回去。”我从平头装手上抢回迪之。

  我把迪之从的士高拉出来,已经十一时多,街上挤满等待倒数的人群。

  “我要回去喝酒。”迪之挣扎着,把我推开。

  “不。不准回去。”我拉着她,她拼命反抗,混乱中,我推了她一把,谁知她站不稳,给我推倒在地上,头撞在石级上,流了一滩血。

  刚好有两个巡逻警员经过,立即召救护车把迪之送去医院。

  迪之躺在担架上,我很害怕她会死,我没想过除夕会在一辆救护车上度过,而我即将成为杀死好朋友的凶手。

  急症室的医生替迪之敷好伤口,医生说,她只是皮外伤,我如释重负。她喝酒太多,医生要她留院一天观察。我陪迪之上病房,心里很内疚。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推你的。”

  “哼!如果破了相我才不原谅你。”

  “我让你推一下报仇。”我说。

  “我们两人除夕要在医院度过,还不够可怜吗?”她苦笑,“你不要走,留下陪我。”

  我们一同睡在狭窄的床上,互相取暖。迪之很快睡着了,护士说,医院不准留宿,我替迪之盖好被,离开病房。经过护士的工作间,两个年轻女护正在收听电台广播,时钟指着午夜十二时,唱片骑师说:“这首新歌的填词人,特别要求我们在一九八八年的除夕播这首国语歌,他想送给一个人,祝她新年快乐。”

  “要多少场烟雨,
  才有这一场烟雨,
  要多少次偶遇,
  才有这一次偶遇?
  我俩是故事里的人物,
  抑或有了我俩,才有故事?
  这一切的故事,是因为
  我的怯懦,你的愚痴?
  千年的等待,难道只为了等待一次缘尽,一次仳离?难道这年代,
  真是一个属于翅膀和水生根的年代?能漂的都漂走,能飞的都远逝,
  只有思念和忘怀,只有无奈和无奈——”

  歌由一位台湾男歌手唱出,迂回低沉,像我们的爱情,我身体发软,蹲在地上,用双手抱着自己的身体,才能冷静下来。他已还我一首除夕之歌,我又还他什么呢?

  “这首歌很动听啊,歌曲的名字是《烟雨》,今夜没有烟雨。”女唱片骑师说。

  “程韵。”

  一个男人叫我,我抬头看,是穿着白色医生袍的徐起飞。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有朋友受了伤,我陪她入院,现在没事了。”

  “你打扮成这个样子?我差点认不出你呢?”他望着我,有点陌生。

  是的,我浓妆艳抹,穿黑色紧身裙,踏着高跟鞋,像个廉价的妓女,的士高里剪平头装的男人轻薄我们,也许不全是他的错。

  “我刚下班,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谢谢你。”

  “嗯。那么再见了。”他说。

  “再见。”

  我站起来,离开走廊。

  “程韵。”他叫我。

  “什么事?”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我在医院门外,截停一辆出租车,跟司机说:“去尖沙咀。”

  林方文用歌把我召回去,他的呼唤,总是无法抵挡。我身上还有他的钥匙,开门进去,鱼缸里的纸飞机依然在东京上空翱翔,一切没有改变。

  林方文站在阳台上,回头望我。

  “新年快乐。”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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