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小娴 > 面包树上的女人 | 上页 下页
二七


  “我很挂念你。”

  我心头一酸,忍不住呜咽。

  我和林方文,一个在东京,一个在香港,距离四千公里,他在四千公里以外,才肯对我说:“我很挂念你。”

  我在电话里哭泣,他着紧地问我。

  “你在哭吗?不要哭,有什么事跟我说。”

  “你这一分钟最爱的女人是谁?”

  “程韵、程韵、程韵、程韵。”

  “但下一分钟可能不是。”我说。

  “你这么介意那句说话?”

  “是的。我不希望我只是你生命中的过客。你曾经离开我一次,也会有第二次。”

  “我来东京找你,你住在哪间酒店?”

  “你不要来,六天后我会回来。”那一刻,我多么希望他立即从四千公里以外,来到我身边,给我最温熙的爱。但,我非常奸狡地相信,分开才会令他更爱我,我要用六天来激励这段爱情。

  到东京的第二天,我们去迪斯尼乐园玩,那是最快乐的一天,因为有一个男人在四千公里以外疯狂地思念我,原来被人思念比思念别人快乐。

  晚上回到酒店,我打电话给林方文,没人接听,他会不会正在往东京的飞机上,赶来跟我见面,给我一个意外惊喜?可是,他不知道我住在哪里。如果他问孙维栋,孙会告诉他,因为孙知道我们住在哪间酒店,我整晚睡不着。第三天,我故意留在酒店等待,但他没有出现。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我打了无数次电话回香港,都没有人接听。

  林方文到底去了哪里?香港至东京的飞机这几天并没有发生意外,他会不会来了东京,却遇到意外?我的心忐忑不安。

  “下次我不跟你一起旅行了,你整天惦念林方文,什么都提不起劲。”迪之骂我。

  “思念是很好的感觉呀!可惜我并不思念孙维栋。”光蕙说。

  “我觉得无牵无挂的日子才是最快乐的。”迪之有感而发。

  “是的,思念别人并不好受。”我说。

  第七天的黄昏,我们乘飞机回香港,我买了一件米白色套头的毛衣给林方文。也许他根本没有来东京,他仍然在香港的录音室里晨昏颠倒地工作,照例忘了我,忘了我在东京等他,他说挂念我,就只是那一分钟。

  下机后,我走上林方文的家。开门进去,竟发现他正跟邱正立和黑眼圈老妖谈笑风生。

  “你回来了?”他问我。

  我很愤怒:“原来你在这里聊天,我还以为你去了东京找我。”

  他没有回答我,一贯地沉默。

  “为什么每天晚上都没有人接听电话?”我问他。

  “我这几天在录音室忙到天亮才回来,家里哪有人听电话?今天刚好完成了。”

  果然给我猜中了,他忙着工作,忘了我,说要来东京找我,不过是美丽的谎言。

  我站在那里,气得说不出话,邱正立和黑眼圈老妖找个借口离开,只剩下我们两个。我在行李中拿出那件米白色的毛衣。

  “这本来是买给你的。”我说。

  我把毛衣扔在地上,双脚发狂地在上面践踏。他制止我。

  “放手!”他用力把我拉进睡房里,睡床上竟然有很多很多只纸折的飞机,最少也有几百只。

  “因为工作,不能去东京找你,每天思念你的时候,便折飞机,希望可以飞去你身边。”他说。

  我突然觉得很惭愧,我刚才用脚践踏我买给他的毛衣,他却在几天内为我折了几百只飞机,思念在屋里蔓延。

  “有多少只飞机?”我问他。

  “不知道,我没有数过。”

  “一起数数看。”我说。

  我一共数到有九百八十六只飞机。六天里,他平均每天折一百六十四只飞机,思念我一百六十四次。

  “你回来了,这些飞机可以放进垃圾桶里。”他说。

  “不!我要把它们留下来,这里有九百八十六次思念,如果将来你忘了,我会用这九百八十六只飞机提醒你,你曾经如此思念我。”

  我发现上手租客留下一个不大不小的长方形金鱼缸,里面还有七彩的光管,我把九百八十六只飞机放进金鱼缸里,刚好能够装满,然后把金鱼缸放在矮柜上,接驳电源,霓虹光管亮起,鱼缸里的飞机好像在东京的夜空上飞行,鸟瞰五光十色的大都会。

  “很漂亮!”我看着飞机。

  林方文紧紧地抱着我说:“以后不要不辞而别。”

  我并不想如此。

  大学最后一个学年在一个滂沱大雨的上午开始,课室里,再没有林方文,他经常坐的位置一直空着,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这个课室里,他在看《龙虎门》,想不到已是两年前的事,无法和他一起毕业,我是有一点遗憾的。我曾经害怕失去他,但,每当看到鱼缸里那九百八十六只在东京上空翱翔的飞机,我总相信,他不会离开我。

  那天很早便下课,雨依然下个不停,走出学校大门,一个女人从一辆私家车走出来,那是林方文的母亲,驾车的人是那个个子矮小的中年男人。

  “程小姐。”她叫我。

  “伯母。”我有些意外,她应该不是在等我吧。

  “林方文是不是退学了?我刚刚去宿舍找他,他们说他暑假前已搬走。”

  “是的。他的工作很忙,而且发展得很好。”

  “这也不是不读书的理由。”她很失望。“他住在哪里?”

  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

  “他叫你不要告诉我,是不是?”

  “不,不是。”

  “这件毛衣我本来打算给他,请你替我交给他。”她把一份东西交到我手上。

  风雨打在她沧桑的脸上,她的一双大眼睛十分沮丧。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安慰她,她跑上矮小男人的汽车上,一直低着头,汽车缓缓驶去,林方文也许不应该恨她,她有权选择男人。

  我抱着毛衣上林方文的家,竟发现一个女子,只穿一件恤衫和一条黑色通花比坚尼内裤坐在沙发上,拉着林方文送给我的那一把给我打烂了的小提琴,声音非常刺耳。

  “你是谁?”她问我。

  她竟然问我是谁。

  “我是林方文的朋友。”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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