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小娴 > 流波上的舞 | 上页 下页
一〇


  “不管怎样,谢谢你给我介绍工作。希望有一天可以拥有自己的油画店,卖自己喜欢的油画和自己画的画。”

  “那我的面包店就开在你的油画店旁边吧。”李维扬笑笑说。

  “对,如果我的画卖不出去,只好去你那里吃面包。”

  “那把钥匙,你一直保存着的吧?”于曼之忽然问李维扬。

  “什么钥匙?”李维扬问。

  “日记的钥匙。”

  “对了,你并没有把钥匙给我。”

  “王央妮说,日记的钥匙,总共有两把,一把在她那里,一把在你那里。”

  “是吗?我没有印象。也许已遗失了。”

  “这是你们之间的盟约。你不是应该一直保存着那把钥匙的吗?”

  “当爱情已经消逝,盟约还有值得保存的价值吗?”他反过来问她。

  “当你不爱一个女人,你的盟约便不算数吗?”

  “那当然了。”

  “太过分了。”于曼之忍不住批评。

  李维扬笑了笑:

  “女人总是希望,她不爱那个男人,但那个男人永远会履行当天对她的承诺。当爱情已经不存在,我们有什么资格要求对方继续履行诺言?”

  “那是一种约定啊!”

  “是愚蠢的约定。”

  “你怎知道没有这种人?”

  “除非是其中一方仍然爱着对方吧。”

  “爱情并不是你所想的那么短暂的。”她说。

  电话铃响起,是李维扬的妈妈打来的。

  “妈妈,不用了,这种事我自己有主意。不去,我不去。我现在很忙,迟些再谈吧。”他匆忙挂上电话。

  “什么事?”她好奇的问。

  “我妈妈常常要我去相亲,她说有一个女孩子要介绍给我。”

  她笑了起来:“那你为什么不去?”

  “看来一定是个丑八怪。”

  她格格地笑:“对方也可能这样想!你去吧,我陪你一起去!”

  “别笑了,我明天会好好的挫败你。”李维扬笑笑说。

  “是吗?我们走着瞧吧。”她扬了扬眉毛。

  ***

  那天黄昏的时候,于曼之来到海边的公园。李维扬坐在石阶上等她。他穿着一件灰色圆领棉衣,球棒和手套放在一旁,手上拿着一个棒球。

  看到了她,他脸上流露灿烂的笑容。

  他在开始时投出的几个球,她都接不到。他取笑她,她扁起嘴巴为自己辩护。

  “我只是太久没有练习罢了。”

  后来,她终于意态优美的击中了他投出的一个好球。她扔下球棒,在草地上兴奋地跑了一圈。

  “很高兴你在天黑之前终于击中了球。”他说。

  他把手上的棒球抛给她:“给你!”

  “给我干什么?”她问。

  “你拿着这个棒球,将来可以到我的面包店免费换面包。”

  “可以换多少个?”

  “能吃多少,就换多少。”

  “那么可以用多久?”

  “这是永远通用的。”

  “这算不算也是一个愚蠢的约定?”她把棒球抛到半空,又用手接住了。

  从那天以后,他们每个星期天下午都会来打棒球。就只有他们两个。他打得比她好。他喜欢看到她击不中球时扁起嘴巴的样子。击中的时候,她又会天真烂漫的一边在草地上乱跑一边大笑。

  有时候,当太阳下山了,他们会朝相反的方向躺在草地上看天空,彼此的头顶几乎抵住对方的头顶。

  在他生命中,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带给他那么多的欢乐。

  他从小就是个沉默的人。他有一个沉默的父亲和一个老是爱向孩子抱怨丈夫的母亲。在他们身上,他只能看到早已经在岁月里消逝的爱情。

  他喜欢一个人躲起来想事情。当他还是小学生的时候,老师就曾经说:

  “李维扬长大之后会是哲学家。”

  这个故事,他常常当成笑话说给他以前的女朋友听。他谈过好几段恋爱,每一次都是别人爱他多一点。五年多之前,他和一个爱看侦探小说的女孩子谈恋爱。一天,她拿着一本暗红色格子绒布封面的日记簿跟他说:

  “我们一起写一本日记好吗?将来可以留作回忆。”

  他虽然从来没有写日记的习惯,还是答应了。对于女孩的举动,他不觉得奇怪。女人总是希望她每一段爱情都有一份纪念品留下来,也许是一枚戒指,也许是一个八音盒,也许是一张唱片。

  可是,当他看到了女孩每天想些什么,他日渐发觉,他和她的距离竟是如此遥远。他们各自有自己的世界。当大家那么赤裸地剖白心事,反而更知道彼此并不是对方所期待的人。

  那时候,是她提出要写日记,让日记成为回忆的一部分。今天,要把日记还给他的,偏偏又是她。

  当爱情已经消逝,那份纪念品也就变得可有可无,甚至成为负担。

  拿到那本日记之后,他并没有再看一次,他忘记了自己也曾经拥有日记的钥匙。然而,日记的其中一页松了,他于是抽出来看。那是关于酒保和那个女孩的。

  就在重遇那本日记后不久,他便收到女孩从波士顿写来的信。她患了胰脏癌,生命的日子不会太长了。她恳求他去见她一面,她有些东西想要交给他。他本来不一定要去,但他去了。他从来没有看不起那个女孩。

  在他重遇那本日记时,女孩和酒保的故事刚好继续,而且已经有了结局。人生有时候的确很荒谬。

  他打从心底同情那个女孩,也因此,他提早一点离开波士顿,他不愿意看到她衰竭的容貌。

  老师猜错了。长大之后,他并没有成为哲学家。他的工作很辛苦,差不多每天工作十二小时。当他拖着疲累的身躯回家,他看到床边有一扇窗子。从窗子看出去,可以看到他梦想中的那家面包店。现在,他的窗子外面,又闯进了一个女孩子。她拿着她跟旧情人一起写的日记,飘进他的生命里,她傻气而聪慧,带给他许多快乐。

  可惜,她已经有了她爱的人了。

  他要把自己对她的感情藏得深些不至于让她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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