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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在她那台山叶钢琴旁边,李瑶的头埋在两个膝盖之间蜷缩成一团。太丢人了!她怎么能够掉头夹尾而逃?

  当她听到《离别曲》的时候,她一下子惊呆了,这支曲子,穿过了多少岁月在回响?一刹那间,两个相隔遥远的时代突然相遇。它唤回来的往日,把她淹没了。一种她不敢正视的东西,隔着离别似的苍茫,悬浮在她和韩坡之间。

  那台钢琴已经调过律了,她惊异地意识到,这是韩坡一场刻意的安排。正在是知悉了这种安排,她才感到害怕。当她看斑的小动物,怯怯地对峙。最后,这种对峙变成了各自形影相孓。

  “你说一句话吧!就说你不喜欢我,要我死心,即使是这样也好。”

  在敞开的白色衣领上,那张泪湿的脸使他恻然心动,却无能为力。他为什么后来没有意识到这种处境?夏薇就是他自己,怀着深情挚爱默默地去爱一个人,经历愁苦、狂喜和挫败。那样的爱注定要变成赤贫。

  “你太傻了!”终于,他难过地说。

  “那么,你呢?你就不傻?”她回答说。

  一阵鼻酸涌上喉头,他再没法说话了。

  月光满地的时刻,李瑶下了车,走上韩坡的公寓。

  她从来就无法在心里藏些什么,她不想等到明天才跟他道歉。她现在就想告诉他,他是她最好、最无可替代的朋友。

  韩坡迟了一会才来开门,窘迫地看着她。然后,她看到夏薇在里面,满脸泪痕。两个女人吃惊地对望着。一瞬间,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对不起,打扰了你们。”她转过身去,离开那个房间。

  她为什么没想过夏薇?这大半年来,夏薇避开她,不是因为忙碌,而是因为韩坡。韩坡回来的时候,夏薇没告诉她,不是因为忘记了,而是因为一个心结。这个心结有多久了?她无从察觉。他们彼此抚慰,她变成了第三者,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韩坡追了出来,他们对望着,已经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我是来向你道歉的,你回去吧。”她微笑说。

  然后,她伸手招了一辆计程车,再一次逃离他的视线。

  回头看到那个颓唐的身影时,她哭了。她不知道这样的眼泪是出于难堪还是出于妒忌。

  韩坡从外面回到他无爱的荒地。李瑶走了,夏薇也走了,只剩下他和一条金鱼。

  看到李瑶站在门外的时候,他本来可以不开门的。他一生中有过不少女人,面对挚爱的时候,却变成个笨拙的孩子。

  他回头告诉夏薇:“是李瑶。”

  一种忧愁的目光投向他。

  他终究还是把门打开。他舍不得让李瑶孤伶伶地站在外面。

  他在两个女人之间,在如此荒唐地裸陈的感情之间,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来为自己辩护而又不伤害任何一个。这一趟,轮到他想逃走了。

  然而,李瑶首先离开了。

  爱情从来就不是他的长处,它的天堂和它的地狱,它的荣耀和它的耻辱,给了他狂喜的欢愉,也给了他毁灭的痛苦。

  多少年了?他终于知道,惟一的天堂是童年,那是一种天生的醉梦,一觉醒来,便再也没法回到梦里去。

  夏薇从韩坡的公寓出来,踏着悲哀的步子,走在人行道旁边和车流之间。她戴着的虽然是李瑶的面具,身上穿的却是韩坡那天为她挑的衣服:白色的丝衬衣、黑色缎面伞裙和一双红鞋。出于自尊和希冀,她为他留下一点线索、一种暗示,使他心里明白怀中的女人是谁,但他竟然看不出来。韩坡心里根本没有她。

  夏薇找到了那台小绵羊。她把面具放在背包里,戴上头盔,驰向无边无际的夜,这便是她的归乡。

  任何我们失落了的欲望,都会由我们完整无缺地保留在梦里。徐幸玉在陌生的床上做了一个梦。梦中,她躺在手术台上,一个穿着绿色手术袍,戴着面罩的医生走进来,她认出他是杜青林。他的眼睛朝她微笑。她想坐起来投进那个胸怀,可是,她背后有些东西把她往下拉。原来她长了一双巨大的、悲伤的翅膀,他们正是要把她的翅膀割下来。她竭力地挣脱,最后,她抱着杜青林,拍翼高飞,穿过手术室,飞向这个城市的熠熠星光。

  夜色深沉,夏薇骑着她那台小绵羊轻轻飞旋于这座城市。她如大梦初醒般地明白,我们对从来没有的东西百般思念,我们梦想某事恰恰因为我们不能拥有,她投向的那个怀抱其实从来就不曾有过。她爱的全部意义,不是韩坡,而是爱情。

  这种爱是无舟野渡,是永难实现的欲望与渴念。在梦幻的深处,只有自怜的影子。

  一辆大卡车向她轧过来,车上那个男司机想要调戏一个在夜里开车的女孩子,她加速飞驰,想要摆脱这种烦人的骚扰。

  那台小绵羊愈来愈轻了,越过高架路一个拐弯处的百米之遥,飞堕出去。她踏着悲伤和疲惫的脚步,从爱情的虚幻中下坠,下坠,突然感到冷,如风中的树枝般颤溧。她听到时间在飘落。在飘落的时间里、她俯瞰自己过往的生活,过往她享受其中的快乐和不快乐,在这一瞬间都粉碎了,然后消逝。她的白色衬衣上溅了一滩鲜红的血。

  爱是一首支离破碎的乐曲,她重又听到韩坡的钢琴声,那支《离别曲》在她耳里回响,她知道这是为她的死亡准备的。她看见了自己的终点。

  夏薇在森森柏树的墓地里长眠,就在她姑母旁边。她过完了上帝给她的短暂时光,不会再对从来没有的东西百般思念,也不会再梦想那不可企及的愉悦。世上有身体和欲望,尘世以外,这两样都不复存在,惟有天堂。死亡使无偿奉献的女人终于摆脱了她如此无助的依恋。

  徐幸玉在深深的墓穴里撒下一把泥土,她全身因呜咽而颤抖,她不能理解,她年轻的朋友为什么会在那个晚上出去,回不来了。

  韩坡没有到墓地去,他从来就不相信人死了之后,是躺在一口墓穴里的。

  出自于一颗灵魂的暗暗哭泣,他怨恨自己,也气恼自己。他并不知道夏薇有一台小绵羊。离开录音室大楼的那个晚上,一个女人驾着一台小绵羊打他身边驶过,还有无数个晚上,他从公寓的窗子往下望,在球场外面,在回家的路上,都看到同样一台铜绿色的小绵羊,而他竟然从来没有怀疑过。

  他不能原谅自己把一个无辜的女孩送上了黄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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