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小娴 > 离别曲 | 上页 下页


  那个晚上,她告诉李存厚,她要离婚。无论这个跟她共同生活了11年的男人怎样哀求,她也不肯回心转意。她已经不爱他了,这个男人只是她的亲人,是她的热土旧地,埋葬了她诗意的青春和梦想,而且已经无能力再提供她需要的爱了。她不怪他,但她告诉他,生命会在某个时刻召唤我们;召唤她的,是一片乳酪蛋糕。

  那个可怜的男人以为他妻子疯了。

  傅芳仪用赡养费开了一家高级时装店。她那几个最有野心的同学都赶在生物时钟敲响之前结婚生孩子,只有她,重寻失落了的梦想。她要成为时装女王。

  李存厚在离婚后把香港的生意统统结束了,一个人去了加拿大魁北克,整整两年陷在悲伤之中。两年后,他在街上碰到一个中学时的女同学,这个女人从前很仰慕他。李存厚跟她结了婚,生了个男孩,留在那边生活,不打算回来了。

  跟傅芳仪由相识到结婚13年之后分离,然后在异乡遇上一个故人,过着另一种人生。他终于相信,生命会在某个时刻召唤我们,而我们唯一可以做的,是回应这种召唤。

  1O年之间,傅芳仪已经建立起她那个小小的王国。她的眼光得到不少顾客的赞赏,时装店一再扩充,还开了两家分店。每年的时装节,她穿梭于巴黎、伦敦、米兰和纽约,亲自去见设计师,亲自买货,像个大学女生那样,提着沉甸甸的笔记簿在各个时装展上努力做功课。

  时光是否永难唤回?永远失落?那得要看你肯付出什么代价。

  傅芳仪找到真正属于她的舞台,她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快乐,虽然这种快乐有时候伴随着异国长夜的孤单。

  由于爽朗迷人的个性,她有过两段罗曼史,但她早就决定不向爱情效忠,只效忠于自己。

  她对时装充满热情,对数字却一塌糊涂。由于不擅理财,加上汹涌的经济风暴,她债台高筑,两家分店先后关闭,欠下银行一大笔债,连前夫留给她的那幢房子都抵押了。

  当外婆在长途电话里把消息告诉李瑶的时候,她才知道妈妈两年来都在还债。

  一个星期后,傅芳仪来伦敦看时装展。李瑶去旅馆找她时,她头发蓬松,房间的床上放满了衣服。看到了李瑶,她把她拉到一面椭圆形的镜子前面,将衣服一件一件披在李瑶身上,兴奋地向李瑶讲述这些设计的每一个细节是多么令人赞叹。然后,她喜孜孜地告诉李瑶,她刚刚拿到这个品牌的代理权。

  还是李瑶首先提起欠债的事。

  傅芳仪满不在平地说:“只是个小数目。”

  “那到底欠多少?”李瑶问。

  傅芳仪耸耸肩,说:“我不知道。”

  一个人不知道自己户口里有多少钱,和一个人不知道自己欠债多少,都是同一个理由,就是太多了。

  李瑶毫无办法地看着她妈妈,她背朝着李瑶,蹲在地上收拾散落一地的衣服。就在那一瞬间,李瑶看到她曾经年轻美丽的妈妈头顶上有了一绺白发,一种悲伤忽然淹没了她,妈妈变成了她的孩子,她不理她,她就灭亡了。

  “我不要去德国了。”她说。

  李瑶本来打算毕业后去德国深造的,顾青说好要跟她一起去。现在她决定回香港,她得把这个决定告诉顾青。

  “我陪你回去。”顾青说。

  “你用不着这样做。”她知道顾青一直不想回去香港。回香港去,便意味着他要到家族的银行丁作。

  “我们不是说好了的吗?”顾青朝她微笑。

  去年,他们在伦敦的湖区度假。那个晚上,星垂湖畔,他们靠在那幢租来的,小白屋前面,她问他:“你知道为什么女钢琴家比男钢琴家少吗?”

  “因为男孩子弹琴比较棒?”他笑笑说。

  她戳了戳他的鼻子,说:“因为,一个女孩子在不同的城市间奔波演奏,是很孤单的。”

  “以后无论你去哪里,我都陪在你身边。”他说。

  在那个浩大而高远的寒夜里,她眼里溢满了泪水,蜷缩在他怀中,想着遥遥远远的未来。人生是个过程,自有其前进的齿轮,但她何其幸福?她深爱的人愿意成为她背后的动力。

  李瑶回到香港的第二天,接到夏绿萍的死讯。夏绿萍患的是肺癌。她并没有告诉身边的亲人和朋友。做手术切除体内癌细胞的那天,她是一个人进医院的。主诊医生苏景志是她的老同学。进去手术室之前,苏景志很认真地问夏绿萍,要不要通知什么人。

  “如果我没有醒过来的话……”她疲倦地微笑。

  夏绿萍在手术后醒来,拒绝了随后的化疗。

  “我不希望弹琴的时候,我的头发会一大把一大把地掉在琴键上。”她虚弱地说。然后,她又说:“而且,你和我都知道这是没有用的。”

  出院的那天,苏景志坚持开车送夏绿萍回去。下车的时候,她问:“还有多少时间?”

  他黯然地告诉了她一个非常短暂的时间。

  她凄凉地笑了:“还可以吸雪茄吗?”

  苏景志笑了笑,说:“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放弃这种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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