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小娴 > 离别曲 | 上页 下页


  “嗯,他很有天分!”夏绿萍回到沙发里,吮吸着那支跟她清秀脸庞毫不相称的雪茄。她呼出一个烟圈,说:“他是个孤儿。”一种微笑的凄凉。

  那天放学后,司机把李瑶送到夏绿萍薄扶林道的公寓,她连跑带跳地爬上楼梯。

  门打开了,一个小男孩羞怯地立在那台史坦威钢琴旁边。他身上穿着校服,脚上那双皮鞋已经磨得有点破旧了。比李瑶高出一点点的他,搓揉着手指头,小小的眼眸里透着一点紧张。

  “李瑶,这是韩坡。”叨着一支雪茄的夏绿萍把李瑶叫了过去。

  李瑶朝他笑了笑。他两颊都红了,讷讷地,没有回应。

  “让我看看你的手。”夏绿萍跟韩坡说。

  韩坡伸出了双手,他的手指很修长。

  夏绿萍捏了捏韩坡双手,眼里闪着亮光,说:“很漂亮的手!”

  然后,她问:“你以前学过弹琴吗?”

  韩坡摇了摇头。

  “那么,你会弹琴吗?”

  韩坡点了点头。

  “你随便弹一首歌吧!”她一双手支着琴,吩咐他。

  韩坡坐到钢琴前面。他低头望着琴键,双手抓住琴椅的边缘,动也不动。

  夏绿萍没说话,一直在等着。倒是李瑶有点不耐烦,在韩坡背后瞄了好多次。

  夏绿萍手上的雪茄都烧了一大半,韩坡却依然僵在那里。她终于说:“如果你不想弹便算了。”带着失望的神情,她转过身去,挤熄了那支雪茄。

  忽然,咚的一声,韩坡轻轻地,温存地抚触琴键。仅仅只是一瞬间,那台钢琴像是他小小身躯的延伸,跟他融为一体,琴声里有一种动人的悲伤。后来李瑶才知道,韩坡这天弹的,是中国著名作曲家黄友棣写于1968年的《遗忘》,这是他妈妈生前最爱弹的一支歌。

  当他弹完了最后一个音符,李瑶走上去,在韩坡的背脊上戳了一下。他愣了愣,回过头来望着她。她朝他微笑,他羞怯地笑了。

  “李瑶,你干什么?”夏绿萍瞪大了眼睛。

  她没法解释,她就是用手指戳他一下,那是一种喜欢吧。更小的时候,她参加一个小亲戚的生日派对,佣人把蛋糕捧出来,那是个很漂亮的钢琴形状的蛋糕,每个小朋友都流着口水等吃,主角还没来得及把蜡烛吹熄,李瑶用手指戳了戳那个蛋糕,在上面戳出了一个洞洞。那个小亲戚呆了一下,眼耳口鼻一瞬间全都挤在一起,哇啦哇啦地大哭。她就是喜欢戳她喜欢的东西。

  她是那样喜欢过韩坡。

  窗外月光朦胧,一个男人柔情地用钢琴弹着一支缠绵的情歌。

  那是巴黎小巷里的一家法国餐厅,以新鲜的炭烧猪脚驰名。这里是24小时营业的不夜天,晚饭时间有钢琴演奏。有了音乐,吃猪脚大餐这么粗犷的行为好像也马上变得温柔了。

  那位年轻的钢琴师弹完了一曲,走到了吧台前面的一张高椅坐下,点燃了一根烟。他看来是那么落魄,然而,比起他在祖国波兰的生活,这里已俨然是天堂。

  一个女侍捧着客人用过的盘子打他身旁走过,钢琴师眯起了那双深褐色的大眼睛,对她扮了个鬼脸。她是他的女朋友,同样来自东欧。她朝他销魂一笑。

  那个女人把盘子拿到厨房,堆在洗碗槽里。正在洗碗的是两个年轻的中国人。

  这个时候,一个年轻的中国女人从后巷探头进来,好像找人的样子。

  “韩坡!”她喊。

  韩坡愣了愣,抬起泡在洗洁精泡沫里的一双手,甩了甩,洒落了一些水珠,走到那个门去。

  “很久没见了!什么风把你吹来的?”他对女郎说。

  “你有信。”女郎从皮包里掏出一封信交给韩坡,说:“从香港寄来的。”

  韩坡把双手往牛仔裤上擦,接过了那封信。他并没有立刻拆开来看,而是上下打量女郎。

  “看什么嘛?”

  “你好像胖了!”

  “你才胖!”女郎靠在门框上,斜眼望着韩坡。

  停了一会,她说:“我在念时装设计。”

  “是吗?我赚到钱,一定来光顾。”

  “我做女装的!”女郎说。

  “那我改穿女装!”他咯地笑。

  女郎没好气地说:“我走啦!”

  女郎走了之后,韩坡蹲在地上看信。信是舅舅寄来的,告诉他,夏绿萍死了。

  韩坡站了起来,把那封信折起,塞在牛仔裤的后袋,回去继续洗碗。

  “以前女朋友吧?”叶飞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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