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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她睁大眼睛望着徐夫人,压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徐夫人诚恳地说:“刑小姐,我会很感激你帮我这个忙。而且,我儿子并不是丑八怪。你不用现在答应,三天之内,我会等你回复。”

  刑露不禁问:“为什么是我?”

  徐夫人回答说:“我可以找到比你漂亮的女孩子,但是,你是我儿子会喜欢的那种女孩子。今天见到你,我更肯定我不会错。刑小姐,你这么年轻,一千万可以做到很多事情。你好好考虑一下吧。”

  刑露亦没有立即答应,离开侦探社之后,她在书店买了一本《徐浙生传记》。

  那天晚上,她从头到尾翻了一遍那本书。徐浙生比她想象中还要富有。他生前是世界十大船王之首,稳执世界航运业牛耳,旁及金融、保险、投资和地产。美国总统、英国首相、英国女王、日本天皇都是他的好朋友,他跟美国总统可以直接通电话,也是英国唐宁街十号首相府的常客。妻子顾文芳是他的学妹,夫妻恩爱,两人育有一子。书里有一张徐承勋小时候与父母的合照。徐夫人没说谎,徐承勋不仅不是丑八怪,他长得眉清目秀。

  刑露放下书,愈是去想,脑海愈是乱成一团。一千万……一个女人给她一千万,要她爱上自己的儿子,然后抛弃他。她不会是做梦吧?

  有了那一千万,她就可以做她想做的事。

  她想要那笔钱。

  第三天,她打了一通电话给徐夫人。

  “我答应。”她有点紧张地说。

  徐夫人感激地说:“谢谢你。林亨是我管家林姨的侄儿,绝对可以信任。他会协助你。你有什么事,都可以找他帮忙。不过,我要提醒你,如果我儿子从你口中知道这个计划,到时候,我是不会承认的。”

  刑露忐忑地问:“徐夫人,要是他不喜欢我呢?”

  徐夫人简短地回答:“你得设法他喜欢你。”

  事情就这样展开了。第二天,刑露从林亨那儿得到一份徐承勋的数据,里面除了有他的相片之外,还详细列出他各样好恶,喜欢的画家、喜欢的音乐、喜欢的书、喜欢的食物,比如说,他最喜欢吃甜品,尤其是巧克力。

  他每天都到公寓附近的一家咖啡店喝一杯咖啡。于是,店里原来的一个女招待给辞退了。林亨安排刑露代替那个人。

  那时候,刑露正对有钱人充满蔑视和愤恨。第一次在咖啡店见到徐承勋的时候,她心里就想:“这种人也能挨穷吗?说不定我还没抛弃他,他已经挨不住跑回家了!”

  还没看到徐承勋的油画之前,她以为这种公子哥儿所画的画又能好到哪里。

  但是她错了。

  他天才横溢。

  他也不是她想象的那种公子哥儿。

  他是个好人。

  他能吃苦。

  她以为自己可以很无情,她的心早已经麻木了,甚至连爱情和身体都可以出卖,不料她一心要使徐承勋爱上她,自己倒深深爱上了对方,就像一个职业杀手爱上了他要下手的那个人。

  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像徐承勋那样爱过她,他治愈了她心中的伤口,可是,他也是她唯一出卖的男人。

  甚至到了最后,她还要林亨帮忙,找来那个男模特儿和那间豪华公寓,合演了一出戏,伤透了他的心。

  徐承勋永远都不会原谅她了。

  伦敦的冬天阴森苦寒。刑露记起九岁那年她第一次来伦敦的时候,父亲告诉她:“你会爱上伦敦,但是,你会恨她的天气。”

  那时候,她为什么不相信呢?

  她曾经以为,当她有许多许多的钱,她会变得很快乐,所有她渴望过的东西,她如今都可以拥有。

  可是,来伦敦一年了,她住在南部一间出租的小公寓里,重又当上一个学生。她把长发剪短,现在她穿的衣服比起她在香港时穿的还要便宜,生活甚至比从前还要清苦。她舍不得挥霍银行户口里的那笔钱,不是由于谨慎,而是把它当成了爱情的回忆来供奉。

  一年前离开香港的时候,走得太匆忙,她跟明真说:“我到了那边再跟你联络。”

  就在她走后的那天,一台黑亮亮的钢琴送去了。那是她静悄悄送给明真的一份礼物。读书的时候,她们两个都很羡慕那些在学校早会上负责钢琴伴奏的高傲的女生。明真常常嚷着很想要一台钢琴。这么多年后,她终于拥有了。

  如今,刑露不时会写信给明真,甚至在信里一点一滴地向她透露往事。这本来有违她沉默和怀疑的天性,也许是由于她憋得太苦了,也由于她知道自己不会再回去了,两个人隔着那么遥远的距离,反而变得比从前更亲近,彼此交换着秘密,并要对方再三发誓不管发生任何事,也不会说出去。

  时间并没有冲淡往事。多少个夜刑露在公寓的窄床上醒着,觉得眼前的一切是那么陌生,她仿佛是不属于这里的。她来到了她魂牵梦萦和神话里的“千洞之城”,却看不见金色的灯笼和有若繁灯的喷泉,反倒发现自己是个孤独的异乡人,面对泰晤士河的水色,就会勾起乡愁。

  每当痛经来折磨她的时候,她总会想起那天徐承勋背着她爬上公寓那条昏暗的楼梯的身影,他说:“我们生一个孩子吧!”那是最辛酸的部分。她本来是可以向他坦白的。但是她没有。

  二月的一天,痛经走了,她却还是觉得身体虚弱疲乏。一天,在学校上课的时候,她昏厥了。同学把她送到学校附近的医院。在那儿,一位老医生替她做了详细的身体检查,要她一个星期之后回去。临走前,那位老医生问她:“你的家人有过什么大病吗?”

  刑露回答说:“我祖父是淋巴癌死的。”

  说完,她虚弱地走出医院。一个星期后,烟雨蒙蒙的一天,她又回来了,除了有点疲倦,她觉得自己精神很好。

  那位老医生向她宣布:“是淋巴癌,你要尽快做手术。你回去跟家人商量一下吧,明天再打电话来预约手术时间。要尽快。”

  刑露蹒跚地离开医院,心里充满了对已逝的祖父的愤恨,是那个老人的圣诞礼物把她一步一步引来这里的,原来就是要把这个病遗传给她吗?那个自私的老人,她甚至不记得他的样子了。

  回家的路,漫长得犹如从遥远的中土一路走到眼下茫茫的世纪。烟雨湿透了她的衣衫。她走进屋里,开了暖气,软瘫在客厅那张红色碎花布沙发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在她耳边回响着,渐渐消减至无。

  要是她早知道会得这个病,她还会答应出卖她的爱情吗?她曾经那样渴望死而不可得,死神却在她措手不及的时候,有如惩罚一样降临。她诅咒上帝,咒骂宿命对她的不公平。还是她应该感谢上帝,给了她治病的钱?

  这时,外面有人按铃。她以为是死神来访,蹒跚地走去开门。

  门一打开,她惊住了。

  徐承勋站在门外,他穿一套笔挺的蓝色西装,一头帖服的短发,脸上有刮过胡子的青蓝色,从前脸上那种快活开朗的神情不见了,变得严肃和稳重。

  徐承勋首先开口说:“是明真告诉我你住在这里。我可以进来吗?”

  刑露点了点头,让他进屋里来。

  她望着他的背影,在她枯萎的苦心深处又重新泛起了一度已经失去的希望,是明真把一切都告诉了他吗?

  徐承勋转过身来,说:“我来伦敦之前,在街上碰到她。”

  随后他看了一眼这间局促的小公寓,狐疑地问她:“你那个有钱男朋友呢?他没跟你一起来吗?”

  重新泛起的希望一下子熄灭了。刑露用左手紧紧握住右手的几根手指,她右手无名指上套着他送的那颗玫瑰金戒指,分手后,她一直戴着。

  “不能让他看见。”她心里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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