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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怎么会没原因?一定有。”何绍祥像往常一样固执。

  “原因就是因为情绪坏。”

  “为甚么情绪会坏呢?难道你病了吗?”何绍祥越发的不解了。但本来不安的心又安了下来,他原以为织云遭遇了甚么重大事故,现在知道只是闹小性子,完全没事,也就不再认真了。他推推眼镜框,预备站起身回到书房。

  “我病甚么?”织云翻起眼睛看看他,沉默了半晌,悠悠的道:“绍祥,我想带小汉思回台湾去看看。”

  “回台湾?为甚么?”何绍祥站了一半的身子又坐下来,他显然为这句话吃惊了。

  “为甚么?为了看看父母,看看家里的人和同学朋友,看看台湾那个地方。你看不出来吗?我想那个地方,我在这里待得一点都不痛快。”何绍祥的问话和态度,都使织云反感,心里一气,悲伤已转成了怨忿。

  “唉!你又来了。海兰娜,你这个人就是小孩子脾气,才出来几年啊!就总吵着想台湾,台湾有甚么好想的?难道比这里还好?你看我,出来二十几年了,也不会像你那样子,如果像你那样动不动就闹情绪,我怕连工作也没法子做了。我不是说过吗?如果你想你爸爸妈妈,就接他们来玩玩。”何绍祥勉强控制住不耐烦,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我不是光想爸爸妈妈,我想整个的台湾。”织云对于接父母来的事并没搭碴,一来她是真的想整个的台湾,二来还是老原因:

  她不想让父母看到她生活的真相,写给家中的信上,一向是“报喜不报忧”,把生活描写得又有趣,又快乐,彷佛她是天下最幸福满足的人,何绍祥是最温柔体贴的丈夫,他和她之间感情融洽而一心一意,台湾的家人对她的印象也一直是如此,每封信都赞不绝口,母亲对她有今天的“成就”尤其引为得意,认为全是她教育与培植的结果,现在对妹妹伴云的教育也采取同一方式,并且总叫她:“要学你姐姐的榜样”。如果父母来了,看到她是这么不愉快、这么委委屈屈的在捱日子,会怎么想?是不是反给他们添心事,使他们幻想破裂,变成失望。而且何绍祥那种优越感的脾气,是否和父母处得来都成问题……

  “想台湾那地方?那个地方有甚么好想的?”何绍祥无法了解的样子,显然并不相信。

  “绍祥,你离开自己的国家这样久,就一点也不想念吗?”

  “我整天想的就是怎么样把工作做好,达到最高峰,没功夫想别的。”言下之意,彷佛“想别的”是非常不该。

  “绍祥,我和你不一样,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我过得一点都不快乐,永远过这样的生活,我受不了……”

  “你说甚么?对这样的生活受不了?”何绍祥大为吃惊,打断了织云的话。“海兰娜,难道我们的生活还有那一点让你不能满足的吗?难道我是个坏丈夫吗?我努力工作,给你争来荣誉和金钱,我送你的礼物还不够好吗?我有不良的嗜好吗?我称赞过一声别的女人漂亮了吗?我忘记过你的生日和结婚纪念日吗?海兰娜,你实在没有理由对生活不满意了,别人还在羡慕我们呢!”何绍祥彷佛发现了自己态度的过份严肃,有“训话”的味道,便含蓄的笑笑,换上他平常那副和善而没有多少表情的面孔。体贴的道:“海兰娜,你别再胡思乱想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玩,到外国休假去,小汉思也那么大了,带着旅行也不麻烦,咱们一家人一块儿玩玩去。”

  既然何绍祥不赞成她回台湾,织云也无法太坚持。而且,自从小汉思出生,她就很少到外国去,能一家三口出去休休假自然也很好。每到冬夏季,朋友们见面的谈话题材总离不开度假,郝立博士的一家,夏天总去希腊海滨,克雷门夫妇喜欢去北欧,斯坦佛立一家大大小小六口人,每年夏天都坐豪华客轮在海洋上游荡。以前她虽然跟着何绍祥走过不少地方,都只是以眷属的身份跟着去游历,像别人那样为度假而度假的经验还没有,何绍祥已经怨了好多次,说是在婚前他每年都固定的到海滨晒太阳,或到山上滑雪,有了小汉思,她总说又带奶瓶又带尿布的不方便,怕小汉思受不了旅途的劳顿,又怕气候的变化会影响他的健康,那里也不肯去,弄得好几年没度假,他的脑子都得不到休息。既然回不了台湾,出去游游逛逛换换心情也不错,她最近心情闷得厉害,常常会有一种无法忍受的压迫感,实在需要舒解。于是,便欣然的答应了何绍祥到西班牙海滨度假的提议。

  【三八】

  织云、何绍祥、小汉思,一家三口兴冲冲的坐上了去西班牙南部的飞机。

  “呜——呜——”小汉思坐在织云和何绍祥的中间,嘴巴不停呜呜的叫,学着飞机的声音,小脸上布满笑容。像这样一家人一块出来玩的事,他几乎从来没经验过,平常爸爸总不在家,在家也是闷在书房里不理他,妈妈虽然整天跟他在一起,却不太爱说笑,现在两个人都笑咪咪的坐在他旁边,他太高兴了,嘴巴想停也停不住。

  “你看小汉思多高兴,以后我们每年夏天都要到海边休假,冬天要上山滑雪。”何绍祥心满意足的说。他手上拿着一本新出版的物理学杂志,本来想在飞机上看的。现在看到小汉思这样快乐,天真可爱。坐在那儿静静微笑着的织云,穿着新颖款式的“旅行装”——一身淡粉色的短袖上装和长裤,看来那样温柔美丽,心里竟有些难以压抑的感动,便不愿打开那本杂志来看了。

  “爸比,我喜欢你带我坐飞机,不喜欢你在书房里看书写文章。”小汉思平常有点怕何绍祥,从来不敢跟他这么大声大气的说话。现在见他有说有笑,不再是那张冷漠无表情的脸,胆子一大,话也就多了。

  “爸比不看书写文章的话,那里有钱给你买那么好玩的电动火车呀?”何绍祥无限感慨似的说,说完就舒适的靠在椅背上。常年的写、看、做实验,他也真感到有些精疲力尽了,此刻在软绵绵的椅背上,看着娇妻爱子,这世界上唯一属于他的两个人,差不多觉得自己是天地间最幸福的了。回答了小汉思的话,又转对织云道:

  “海兰娜,你现在可高兴了吧?”

  织云转过脸对他笑笑,点点头。

  “不再闹情绪了吧?”何绍祥忍着笑问,彷佛织云是个刚无理取闹过的孩子。

  织云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摇摇头。

  何绍祥咧开嘴笑了,满意的笑,眼镜片后面的眼珠放着喜悦的光芒。“怎么又点头又摇头的像在演哑剧,不说话呢?”他今天大有幽默感。见织云还是微笑不做声,就握起她一只手道:“西班牙的皮货是顶好的,你要买一点。”

  他们订的是在南部休假海岸,一家名叫“天堂”的大旅馆,属于“五颗星”的等级,里面有乐队、舞厅、游泳池,布置豪华,晚餐时候用烛光,跑堂的打着黑色小领花,穿着屁股后面长出一块布的燕尾服。来吃饭的人——全是度假的客人,男的都是西装笔挺,女的都露着肩,长裙曳地,颈上手上带着首饰。织云也带了几件长旗袍来,晚餐时候穿上,把长发挽成一个大髻,一进大厅就引起众人的注意,很出锋头。何绍祥为此非常得意,织云本身对这种恭维倒不像以前那么感兴趣了,反觉得很无聊、很虚伪。近来她常常就有这种感觉。个人的美不美,出不出锋头,有没有人恭维,跟这个人的实际生命价值,生存意义,甚至跟快乐、幸福,又有多少关系呢?特别是如果美丽豪华的表面之下,隐藏着那么多的忧患和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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