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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何夫人,前几天我几个朋友闲谈——那几个朋友也是东南亚的华侨,他们的情形跟我差不多,懂得一点中文,可是都谈不到程度。这些人也和我一样,对祖国的文化崇拜到极点,就希望能有机会学学中文,将来能看看中文书报。而且,还想让下一代也接受一些中文训练。他们想叫我教,你想,我自己还没弄通,怎么能教人呢?我当时就想起了何夫人,觉得如果请何夫人做我们的老师,是最适当的人选。只是——唔——”陈家和吞吞吐吐的顿住了,过了一会,才又道:“只是我知道何博士和何夫人不比一般人,都事情多、忙,那里有闲功夫管这种事,所以没敢问。”

  “你那些朋友住在苏黎世?都做甚么职业的?”织云放下茶杯,关切的问。

  “他扪有的住在此地,有的住在外城。如果真有中文可学,他们是情愿一星期跑一两趟的。”陈家和说着笑笑。“不过,何夫人对这件事一定不感兴趣的,我这些朋友,并不是甚么有文化的人物,不是厨师就是饭馆老板和他们的太太,或开铺子的,只有一个是工程师。”

  “唔——”织云思索着,心想:反正闲着也没事,如果每星期给那些人开一次“讲座”,不单对他们有益处,对自己这个念中国文学的人,也算是学以致用,为宣扬祖国文化尽了一份力量,应该是很有意义的,至于教那些孩子们,更不能拒绝,如果孩子们会中文,便不会完全与中国脱节,否则他们将来便会和很多在海外的第二代中国人一样,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的飘荡着、无根、也无可攀附。她想了一会便道:“其实这个工作很有意义,我可以考虑。”

  “真的?何夫人——”

  “陈先生,你还是叫我何太太吧!甚么样的人称‘夫人’呢?人无贵贱,只有好坏、愚智、善恶,真正的高贵在心里,不在外面。”织云打断陈家和的话说。

  “唔!何夫人——何太太的见解真了不起,到底是研究中国文学的人,只有中国文化才能陶冶出这样深刻的思想。”陈家和怕他太太不懂,又用法文翻译了一遍,陈太太连连点头,嘴上也赞不绝口。

  晚上何绍祥回来,织云把这个意思跟他说,何绍祥听了吃惊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只把眼镜片后面的眼睛睁得老大,定定的注视着织云,彷佛一下子不认识她了。

  “甚么?你要把那些开饭馆的厨子和开杂货的人弄到家里来,教他们中文?”何绍祥半天才吐出一句话。

  “我是这个意思,你觉得怎么样?”织云看何绍祥的表情,反感加重,故意挑挑眉毛,装做不懂他意思似的。

  “海兰娜,我的亲爱的,天真的,不切实际的海兰娜。”何绍祥叹了口气,叫出一连串的形容词,推推眼镜,以无可奈何、包容着千万种耐心、对待不可理喻的小孩子的口吻道:

  “海兰娜,你这不是热心用错了地方吗?想想看,那些人是做甚么的,我们是做甚么的?像你这样一位高贵漂亮的太太,不去和那些高贵的女朋友们喝喝茶、聊聊天,倒教这些人的中文,这不是笑话吗?别的不说,如果这种人来我们家,邻居都会笑话,说不定房东会赶我们搬家,而且我们的朋友会是甚么想法?再说,我们家怎么能容那些人来呢?你怎么可以和他们接触呢?那个甚么陈家和,不过是个做小买卖的,一看就是无聊之辈,你为甚么要理他?就算他和廖静慧认识,你看静慧面子,不好意思拒绝替他打听事,也是打听过,把表格装在信封里寄去就完事了,为甚么还自己跑一趟呢?”何绍祥一急之下,口才变得奇好,流利而富于声音表情,他努力的控制着情绪,不让织云听出其中责备的意思。织云的“扭”劲和任性他也摸着一点了,如果激怒了她,她偏那样做的话,可不就糟了!娶了这么个难伺候的太太,还得整天陪小心,有甚么办法?

  “海兰娜,亲爱的,打消了这个意思吧!”

  “我不懂你为甚么这样反对?站在一个中国人的立场,我觉得能帮助他们对祖国的文化有点认识和了解,是很有意义的事。我也不觉得他们就那么低下,教教他们中文就辱没了我们。你总鼓励我去跟那些洋太太们交往,我也不是没跟她们交往过,可是我觉得跟她们谈谈天气、时装、孩子、猫狗和艺术甚么的,绝对不是我的全部生活,我的生活也需要有点意义。”织云对何绍祥的一些观念早已无法接受,这时便一股脑儿发作出来。

  “亲爱的,你是因为在床上躺了那么久,太闷了,才会有这样的想头。”何绍祥不想事态扩大,忙转成一副笑脸,温和的道:“想想看,再过两三个月你就要生产了,怎么可以这样费神,再说等孩子生产了,你用全部的时间照顾孩子还来不及,那里有精神管这种不相干的事呢?而且,跟这些没知识的人交往得密切,对孩子有好处吗?”见织云沉默无语,为他的话很动容的样子,何绍祥知道这番劝诫已经生效,紧张的心情终于放开了。又道:“你难道希望我们的孩子将来做大师傅或是开个小铺子吗?胎教重要得很呢!”

  说到孩子,织云便不再坚持己见了,虽然还不知道他是男是女,长成甚么样子,但早已就全心全意的爱他了,凡是对他有坏影响的事都不做。何绍祥以“胎教”的理由反对,正击中了她的弱点。织云考虑了一下,终于放弃了。她给陈家和打了个电话,说是目前事情太多,没办法为他们讲授中文,将来再说吧!陈家和当然说没关系,只是言词之间掩不住深重的失望。

  因为这件事,织云和何绍祥生了气,冷战了好几天,虽然第二天何绍祥就捧回来一束极美的玫瑰花,还是对他不睬不理。在另方面,织云也检讨过,奇怪从甚么时候起,自己变成了这样一个人?居然把“宣扬中国文化”当成使命,居然对那些甚么名堂都叫不出的小人物那么热心?不要说这与她今天的生活环境不符合,就是母亲给她的家教,也不是这样的。母亲给她的观念和训练,就是要做个高贵漂亮、有身份的女人。那么,是甚么使她的观念和作风在不知不觉中变了?当她醒悟到这又是受了江啸风的“教育”和影响的原故,竟感到那样深切的悲哀。她看出,今天的余织云已经不是刚出国时候那个余织云了,她的思想、看法、观念、作风,都被江啸风改变了。虽然她曾用力的摆脱他,但他的影响力,却像空中飘浮着的空气那样,无影无形的包围着她,控制着她整个的生命。

  “唔,大江,你简直像魔鬼一样!”她咀咒着。同时想起江啸风预言她在国外生活不会快乐的话,就决心重新打起精神,以贤妻良母的姿态,好好的生活,她偏要快乐,偏不让江啸风言中,何况她的生活里并没有不快乐的理由。

  这縻一想,她又和何绍祥讲和了。何绍祥当然不知道织云心情的变化,只当她发现了自身的错误,便欣慰的道:

  “海兰娜,你现在身体不便,那里都不能去,当然感到无聊。等孩子生下来就好了,我门又可以出去休假,到外国去旅行了。”

  “带着那么小的孩子去外国旅行?”织云怀疑的睁大了眼睛。

  “那有甚么关系?再不就交给朋友看几天也行。一般人都是这样的,父母去度假,就把孩子交给亲戚照顾。我们没有亲戚,只好交给要好的朋友。”

  “谁是我们要好的朋友?肯替我们管孩子呢?”织云又怀疑的问。

  “像郝立、斯坦佛立、和克雷门教授的太太,不都是你的好朋友吗?你们不是常在一起喝下午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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